祖母4.03言

赖国芳

隽祥,隽敏:

小时候,我祖母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莫晒日头啰!听到这话时,通常我正与一班小朋友在屋前屋后追逐嬉戏。我的祖父和叔叔,正在炭火前拉动风箱,把一支支烧得猩红的铁条叮叮咚咚敲打成农具。因为我们跑得远,祖母必须用她已略显苍老的嗓子,嘶哑的,缓慢的,像唱戏般的召唤:唔—好—晒—日—头—啊!也许祖母担心南洋的烈日晒坏了她的长孙,但在我记忆里,当时的阳光不如今日恶毒,晾在肤上暖洋洋的,把童年的快乐都保温了。

在那半砖半板的小屋里,居中有一扇天井,时而溜进一束阳光,里头装满顽皮乱窜的尘粒。小厅后是厨房,接着便是后院,祖母在那里养了一群鸡鸭,留待逢年过节宰杀。每日黄昏,祖母嘴发咕咕声把鸡鸭赶回笼里。大清早,鸡还未啼,她已在厨房后院干粗活。她四处走动,脚上的木屐和水泥地合奏不间歇的敲击乐,小腿上盘根错节,青筋怒现。我长大后才明白那叫静脉曲张,是劳苦人的劳苦病,直到老年该享清福之时,还要纠缠折磨着她。

偶尔,祖母差我到小杂货店买几支她称为“蓝罐”的散装香烟,我就可以把找零换成青橙红蓝的糖果。有些傍晚,她会把一两张纸币用花边小手帕小心地摺贴包裹,带着我和表弟,到小镇上唯一的简陋戏院看电影。我童年时常往祖母家里窜,到了少年时,还在那里寄宿了一年。当时,我偶尔与父母闹意见,可以词锋锐利,洋洋洒洒,有来有往。有一次大概吵得比较凶,让祖母知道了,她只说了一句:要乖呀。一霎那,天地洪荒,我忽然觉得无可抗辩了,只好抽抽哭了起来。

后来的十多年,我离家升学,工作,成家,赴美,回国,立业,间中有了你们兄妹俩,只断断续续在农历新年见到祖母。每次过年,祖母的四男四女,带同他们的子子孙孙,四代同堂,上百人把祖母的小屋挤得水泄不通。最初几年,祖母每次都能整治出醇厚的猪脚醋,外加几桌佳肴,把每个人的肚子填得饱饱的。后来煮食的事由几个婶婶接手了,祖母笑眯眯的来回走动派红包,但背渐驼,步伐渐慢。

几年前祖母行动尚方便,我曾把她接到家里小住几天。那几年,资讯世界正荡起翻天覆地的变革,世间道德掀起颠覆的滔天巨浪,祖母却只是驼着背,缓慢地踱步。有一日,我们在客厅里聊天,旁边的电视机正在窃窃私语,一个瘦身广告里,美女钟丽缇衣不蔽体,搔首弄姿。我们以为祖母耳不聪目不明,冷不防她冒出一句:哼,不穿更好!我们的反应只能用一句西谚来形容:下巴掉到地上去了。

去年,我在中国南部出差,决定一了多年心愿,往福建永定寻找祖先故居。之前问过我父亲,得知祖籍“沿田井下”,便靠着此线索,在厦门买了地图,一站一站寻去。从龙岩到永定县城,路渐狭,山间有错落的朴拙土楼,上下公车的老农老乡,眉目间居然与我祖父祖母有所相似。在永定县城雇了机车直奔井下村,那村却非赖姓。结果,那耿直的司机载着我沿途问路,在一家吃店里,一名中年男子凭着我的客家口音,断定家乡在闽粤交界之处。最后,在下洋沿江,我们进入了一座赖姓,且以“章”,“贤”,“芳”,“祥”等字辈份排行的村子。当地村民领我到我堂叔家里,验明正身,大家欢喜团圆,还吃了一桌即席烹调的土菜。

酒酣饭饱,翻查族谱,发现我们这一支,自从远渡南洋以后,没有在谱上续下去。我探问祖母的故居,大家语焉不详,只能说是:“过山那个村子嫁过来的”。我离开之前,购了一本族谱,厚厚重重的,揣在怀中,坐在机车后,迎着山区夜里的凉风,空气间渗着泥与粪的味道,回到永定县城。

一个月后,我带着族谱拜访祖母。那厚重的书里,把我们的祖先直直追溯到了战国的河南颍川。百年前,民不聊生,下洋一地远赴南洋者有数千人之众。我在小屋里,为不识字的祖母,追认那代表血脉的铅字细线。我知道祖母是喜悦的。她说:番仔转唐山来了。

不久后,祖母因急病陷入昏迷,我还没来得及挪开俗务往她病榻前守候,她已与世长辞。下葬那一日,她的灵柩摆在屋前,众社团代表逐一向“五代大母”致祭,众子孙蹲坐柩前荫下,祖母却躺在当年我“晒日头”的地方。葬仪中,忽然响起流行音乐,几个穿戴整齐的老翁,很认真的奏着。一忽儿,我那个婶婶在后院又起乩了,传来消息说:我祖母“很喜欢这些音乐,现在高高兴兴的要走了”。此话本来不能归入祖母一言,但念它误打正着点中祖母的性格,姑且赏它一点零头。

到最终,大家推着她的灵柩,颠颠簸簸来到郊外的公墓,把她葬在多年前已准备好,我祖父的墓旁。我的祖母,从“过山那个村”嫁过来,多年后长眠在南洋小镇的山坡上,永远遥望那不知名的故乡。一路上暴晒颠簸,身驼步艰难,腿上还有盘根错节的纠缠。然念其一生宽柔无怨,最后一段路,应是步轻盈,身如燕。

Daddy
2006年4月15日


祖孙情(李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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