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我的口腔是个重灾区,哀鸿遍野。小时没学会好好清洁口腔,刷牙马马虎虎,也不时兴用牙线。不久,蛀牙一颗接一颗,便成了牙医的常客。
小学时,学校附近有政府牙医,学生必须定时报到。常有人在上课时被叫去,半晌回来,口咬渗血纱布,幸灾乐祸地拿着下一位同学的诊卡。那位牙医脾气不佳。一次疗程中,他转过身去,我茫茫然坐起,被他狠狠推下。当时,打麻药用的针管粗大,像一支银枪,插进牙龈如插入心坎。
之后过尽千帆,经历牙医多名。中学时在北马小镇,常去见一位年轻男牙医,其助手年轻漂亮,后来成了牙医老婆。在美国当助教时有牙医保险,我拔掉两根智慧齿,太太一次过拔掉四根。那里的医生专业,手术顺利无痛。例常检查却由助理操刀。她手持弯钩在口里横冲直撞剔牙垢,让你满腔浴血痛不欲生,一边还责怪你怎么不用牙线。
我也到过设备先进的新加坡国立牙科中心。主治教授老练慈祥,对年轻助理唠唠叨叨。她做好部分疗程,把我晾在椅上,将数据输入电脑。键盘叮叮、叮叮,忽然咚咚大响。教授在背后不耐烦道:怎么这个样子?哎呀,还是先把他的洞关起来。
现在这名牙医,辗转看了三十几年。最初我还没读完大学,她刚开业。为我套上牙冠时,她正怀孕。手术漫长,她递来随身听,让我自选音带。我仰卧椅上,音乐堪堪盖过牙钻的锐利响声。墙上有海报,恍惚中,仿佛上面写着:要安静,知道我是神。
牙冠不只一套,她手上的诊卡也越来越厚,笑说万一遭遇不幸,那便是辨认的好线索。我们的孩子都长大,每半年复诊,嘘寒问暖,分享孩儿们转换学业或事业跑道的故事。
后来,有几颗非做根管治疗不可。专科牙医打开牙髓腔,取出发炎或坏死的牙髓,用根管锉去除感染源。手术后的牙齿,不再有神经连接,空留支架,套上牙冠后尚可用。
那牙齿死去了,便不会再痛,我却还依附着它日渐枯干的根来咀嚼食物。这个好处,和时间一样,都是借来的。
画:牙医 (朱明富)
耀眼的灯光围成圈,椅上的病人惧怕成团。牙医的利钻从天而降,病人捏紧拳头,期待痛苦赶快过去。请别把我牙拔了,好吗?
2016年11月12日 南洋商报 《漫话人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