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赖国芳
你玩过“掰脚捉人”这个游戏吗?“掰脚”是北马福建话,意为拐脚或单腿。玩这个游戏需有两组小童,一组捉,一组逃。“逃犯”局限在一个大约五米乘五米的方格里,另一组人轮流以单腿跳进方格,追逐逃犯。手触碰到逃犯的身体,逃犯便“死”。捉人的双脚落地,也算”死“,换下一个。一组人全死光,一轮便结束,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简单的游戏。除了无穷的体力外,一件道具也不用。当然,还需要一个方格。在我的童年小镇高嶺,顽童、体力、空间、时间,恰恰都不缺,欢乐也满溢。
高嶺位于吉北,与玻璃市毗邻。四十几年前,它是一个十字路口,横直两杆,四条分支上各有十来间店屋。我祖父的打铁店在直杆下端,沿上有裁缝店、中药兼美发院、树胶店、洋行、住家。咖啡店开在十字路口,上杆是巴士站、中华小学。右横杆有警察局,左杆有杂货店、金铺,以及小镇唯一的戏院和加油站。
小镇生机勃勃。我姑丈开杂货店,局促的店里五味杂陈,收银机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铁罐。姑丈把烟盒拆开来逐根卖,让抽不起整包的能过烟瘾,也为自己增加利润。就连一根香烟,姑丈也还放贷呢,但仔细只给不敢赖账的人,比如警察。那一代的小商人,真是勤奋精明呀。他们不必读MBA,库存现金流账目,件件条条都分明。
祖父的那排店铺,由五脚基连贯,前有平坦水泥地,隔一条约两尺宽的沟渠,便是马路。这片地方,尤其是裁缝店前的那块水泥地,好像专门为“掰脚捉人”定制。我学龄前,游戏头头姓郭,大我一岁,父亲开路边摊,后来搬到巴士站的小铺头,晚上父子就睡在铺头木板上。咖啡店的几个孙姓小孩,也时常参与。到尿急,郭小子双脚横跨沟渠撒尿,我也有样学样。有一次,我和一名玩伴对阵,他挥舞麻绳,我持塑胶大关刀。结果,关公不敌麻绳怪,被一把扫进了臭龙沟。
在中华小学坐镇的,是林道深校长。当时有三百多个学生,来自市镇和郊区。课室不够,一、二年级便分配到下午班。郭同学在二年级时,负责敲钟,节节准时。我升上二年级后接此重任,但小休节常玩得乐不可支而误点,然后每节挪用几分钟偷偷補上。
三年级时,林校长教公民,一周一节课。他还没到课室,全班早已鸦雀无声,没人敢出一声大气。中华小学的学生,大都尝过林校长的藤条。那顽皮捣蛋的就别说了。孙女同学把朋友写成朋“有”,手心挨鞭。考试前夕,郭同学在外游荡,隔天屁股也挨鞭。
后来,郭同学历尽艰苦修完学业,在威省小镇悬壶济世。咖啡店的女儿,阅尽茶客百态,墙上的香烟啤酒广告羽化成舞台剧海报,自己成了戏剧教母,一生再不把“朋友”写错。多年后,老同学主办谢师会,林校长不克出席,打电话来问候,声如洪钟,郭医生仍不禁战嗦呢。
众师长在顽童心中烙下印记。学生离校后,可能过着平凡的日子,师长传承的珍贵价值,却影响深远。我的父母和岳父母,都曾在华小任职。至今,我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与华教有渊源的人。他们已完成使命而退场,穿著和谈吐,却依然带着一种特别的气质。
然而,师长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在学校不远处,藏在一排屋子和戏院后面,是一间地下赌场。那里龙蛇混杂,灯光灰黄黯淡,烟味弥漫。小镇既有“娱乐场所”,平静的表面下,必有不为人道的辛酸在暗处流淌。
如今,中华小学的学生已跌破一百人,且半数是非华裔。咖啡店转卖手机,戏院、裁缝店、金铺和中药行纷纷歇业。十字路口扩建,杂货店被逼迁,姑姑搬到首都含饴弄孙。路变宽,沟渠封盖,水泥地反落得龟裂阴暗。小孩子时兴刷手机,不再玩“掰脚捉人”。
旧时场景,就像张艾嘉双手捧膝清纯唱《童年》的画面,回不去,也不必回去了。
资讯:
《童年》词曲:罗大佑
2016年3月14日 星洲日报 《曲中人生》系列
注:经读者古纳万指出,“掰脚捉人”的闽南话原文为“跛跤掠人”,音 pái-kha lia̍h-lâ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