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urs of the Wind》
赖国芳
周六,如往常一般,我在托福园的走廊间弹琴。玛琳夫人笑嘻嘻地走过来,说:你弹的老歌,听得涵妮丝都流泪了。玛琳是负责义工事务的董事,在园里德高望重,但她总是跟义工们谈谈笑笑,没有架子。我想:她没事又来逗我。玛琳再说:那些老歌勾起了她美好的回忆。谁是涵妮丝?原来她的床位就在我背后的房里,最靠近走廊的那个。
我走到她床前。涵妮丝没有哭,她正在和义工们谈天。我瞄了墙上的牌子,她才四十出头,比我还小几岁。这岁数在园里算年轻,她的气色也比其他病人好,虽然她也很瘦,大概四十公斤不到。她跟我打招呼,问:你就是那个弹琴的?我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就退回到钢琴前,松了口气。当初在众多义工选项里挑中琴师这个位置,正是因为钢琴不会要求我跟它开口谈天。我只须面对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大不了按错键,不会说错话。
接下来几个周六,我都有见到涵妮丝。印象中,没有见过她的家人,但总有义工跟她闲聊,或按摩。她看起来精神奕奕。这样的身体状态,在这里算是异数了。卫塞节,她问我庆祝吗?我说我不是佛教徒。她说:呵,这是我们的日子。她问我的名字,下一周,她记得。大部分时间,她跟我谈"琴",问我学了多久、哪里学、诸如这般之事。然后,有一个周六,她说:我想听《乱世佳人》和《风的颜色》,给你两个星期,去学来弹给我听。
涵妮丝的语音平和,一点没有命令的意思。但是,对我来说,这等于"临危受命"。这样的叮咛,我通常必须在一个星期里落实,要不然,病人等不及先走了,就会变成永恒的遗憾。两个月前,有一名病人想听《爱是一件绚丽之事》。我上网查了查:那是五六十年代的西曲,几位著名歌手,如猫王、英格伯、曼尼洛,都曾灌唱。我听了几个版本,模仿着,却总诠释不出那个年代的神韵。一个星期后,我倾我所能演奏了曲子。为了能把旋律记得更好,我把歌词打印出来,一份我自己看,另一份交给了病人。病人很高兴,写了一张道谢卡,第二周叫她儿子递了出来。第三周,我照样带着歌词来到托福园,不巧该病人刚在两个小时前过世,家人还在走廊间噙着泪。她妹妹说:你弹吧,她会喜欢的。我恭敬地,小心翼翼地,照办。曲罢,她妹妹说:这份歌词,我会把它置入灵柩。我无言以对。心想:我其实不配。
这一首《乱世佳人》, 年代还要更老一些,且是气势磅礴的大戏。我想,单薄的琴声无法效颦,还是避重就轻,试试《风的颜色》吧。上网一查,噫? 这是九五年奥斯卡得奖动画片的主题曲,叙述印地安公主波卡洪塔斯和英国探险家的故事。 殖民者挾着坚船利炮来到印地安人的家乡,遇上了酉长坚强美丽的女儿,于是,两个文明碰撞。公主质问白种人:莫非只有长相和想法跟你一样的才算是人? 歌词触及山猫、野狼、飞鹰、古树等等环保意象,好像阿凡得的前传。
这片子和歌曲,我怎么都毫无印象?也许当时正逢隽敏出世,隽祥还不到两岁,忙昏了头,错过了。更可能的是:我当时迷失在盛世洪流中,自以为参透世情,把一切不符合我世局规律的观点都挡驾在意识以外了。现在倒带回去倾听九十年代的声音,有点惋惜当年虚度的光阴。而那副歌还在提问:
你可曾听过野狼对冷月长啸?
试问过苍鹰它鸿爪何处?
可否以群山之声歌唱?
绘尽风之颜色?
群山无语,风亦来去无踪。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回首二十年,真是:沙上看日出,沙上看日没,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
第二周,我走到涵妮丝床前,想用手机联线播音乐短片给她听,她却说:我想听你弹。我回到琴前,叮叮咚咚,弹得还不很熟练,但她说:一百分。然后她说:你应该多来一些。我点头,但我知道我办不到。那几周,家事公务,弄得我心力交瘁。
第三周,我发现她的床位空了,以为那无可避免的已经来到。半晌,一回头,她仍躺在那里,原来医护人员带她如厕去了。这一周,我弹得好一些。当天,也意外地遇见那《绚丽之事》的妹妹。这一次,她来参加义工培训。
第四周,我开始扑捉到歌曲的精髓。曲毕,一名病人家属向我点头示意;他听出这首歌,说:这歌词发人深思。这天,涵妮丝大部分时间在昏睡之中。我应那家属要求把歌曲重弹了一遍。临走时,走到她床前,她半睁眼,叫出我的名字,说:你弹的,我听到。然后轻挥手说再见。这一周,义工停止替她按摩。
第五周,涵妮丝的床位围上了医疗布帏,久久没有撤去。家事仍折腾人,我的琴声零乱,混淆了几首歌曲的旋律。后来,布帏终于移开。涵妮丝直挺挺平躺着,看起来越发瘦了,肚子却鼓鼓的。小腿裸露在外,皮肤有一种反常的光滑,泛着腊黄。她的眼睛只能眯开一线,但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她说:我很病了。很累。我说:那你休息吧。我想握她的手,迟疑了一会,始终没有把手伸出。
第六周,我因公务跑了几个城市,其中一个肮脏、贫穷、凌乱、令人颓丧。我在周五中午回到新加坡,短暂的隔夜航程让我极其疲倦。周六,我胡乱醒来,心想:今天,大概一切都已太迟。但我还是把曲子练了几遍。下午,我来到托福园。涵妮丝的床位换了一个人。新病人看起来也是四十多,也很瘦,头发长而乱。她绻缩斜躺着,像一圈软瘫瘫的橡皮筋。旁边围了许多人,跟她轻声说话,拨弄她的头发。这些人,大都比她年长,其中也许有她的父母。
我坐在钢琴前,弹奏《风的颜色》。现在,这一首歌完全属于我。我听过别人弹,别人唱,都很精彩,但那不是我的声音。没有人可以替我体会,秋夜里野狼如何向冷月长哮。没有人走过我的路。也许,他们也曾探头进入那城市路旁的破烂帐棚,见到小孩迷茫的眼神,嗅到贫穷的腐臭气味。他们一定也为那绝望的景象感到震惊而悲伤。但是,我的惊、怒、眼泪,还有喜悦,属于我自己。我的声音,也只能属于我。因此,我必须找到我自己的声音。
这一次,我看到了风的颜色。
我把同一首曲子弹了几次,每一次都不一样。涵妮丝离开了,也许她走时,我正穿梭走过那肮脏城市林乱拥挤的街道。她何时走的?有没有痛苦?我不知道,大概永远都不会。没有人通知我参加她的葬礼。我和她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在应该伸出手的时候,我选择了退缩。但是,她为我们留下了一首歌。以后,这首歌会触摸一些生命。在一个黑暗的时刻,在巨痛中,当无法兑现的盼望终于绝迹,只剩下发抖弱小的生命,单独温习存在的意义,这首歌会安慰一个卑微的心灵,唤起一些美好的回忆。
到那日,如果你愿意,你也会听到群山发声歌唱。
画:长颈鹿 (陈忆忻)
初稿于2013年4月13日
2016年3月17日 马来西亚 星洲日报 《曲中人生》系列
资讯:
《Colours of the Wind》
词:Stephen Schwartz/曲:Alan Menken /唱:Vanessa Willia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