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托福园

赖国芳

这个周六是农历年除夕。前两周我都在国外,没到托福园弹琴。下午,太太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年夜围炉。我想,留在家中也是添乱,还是照常出去吧。开车到了蒙棉路,大雨滂沱,停在园里的车比平时少,我轻易找到停车位。

走廊静悄悄,只有三两人疏疏落落坐着。墙上贴着火红色新春吉祥装饰,沙发几上有几粒柑。 除了一名按摩义工, 平时的义工都不在,大概都回家吃年夜饭去了。一名印裔护士为病人喂饭,细心地,一小匙,又一小匙。其他护士都是缅甸籍。我认识她们。当中几位,服侍本地人几年后,会说几句本地话,还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今天,她们代别人的班,照顾临危的病人,成全本地护士与家人团聚。她们在远方的亲人,今夜会不会凝望天上的星星,遥寄家乡的祝福?

我开始弹琴。走廊间大玻璃窗外,大雨依然狂泻,偶尔洒进几滴凉凉的水花,落在我脸上。一位年轻妈妈抱着小男婴,坐在沙发上,男婴趴在妈妈的肩膀上,两人都睡着了。按摩义工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后面跟着一名病人。病人低声对她说:我以前很胖。义工告诉我:我刚替他按摩,他以前喜欢画画。这病人看起来气色挺好的,四处自由走动。一会儿,他向我打眼色,说出一首歌名。这首歌我练过,但太久没弹,忘了。我端详病人的年龄,弹一首《几度花落时》。病人笑起来,沙沙哼着歌词:那年呀花落时,相约呀在今日,为何呀不见你到来?然后他指着自己的喉咙,说:没声音,唱不出来了。

一名友人给我发短信,问:“外人”可以来吗?我回:可以,来看看啊。一小时后,她的车到了门口。她递给我两瓶香槟,和一大盘薯片豆片零食。我说:哎呀,病人有严格的饮食规定,这些可能吃不了,今天义工又少,要不然来个欢乐时光,美酒音乐,岂不美哉。她狐疑道:这不是老人院吗?原来,她上网查了”hospice”的中文翻译,该网站给出的答案是:安老院、收容所、济贫院,独独错过了临终关怀院。我说:明天就是新年,你若忌讳,那就别进去吧。她答:我朋友也是义工,跟我解释过。既来之,则安之。

我带她坐在钢琴旁的沙发上,继续弹琴。她架着太阳眼镜,正襟危坐,好像小学生惹了祸,被叫进校长室。我寻思如何叫她放轻松点。这时,画家病人趋近,摆出一个乐队指挥的架势。旁边一人吹起口哨,伴和琴声。几个小孩,叽里呱啦,打着手机游戏走过。人来人往,生命力澎湃。她露出笑容,摘下太阳眼镜。我说:我刚认识这位画家,我们这里都是相逢恨晚。她说:我唯一接触过的临终病人是我爸,他病了很久,在家里等我回去 —- 他好瘦,好干 —- 当时,把我哥哥弄得很累。假如大陆家乡也有这样的设施,该有多好。过一会,她问:可以走走看看吗?我带她到病房绕圈。病人家属看见我胸前挂着的义工牌子,微笑点头示意。

她走后,给我发了一则短信:还是蛮感激你的,至少,跨出从未走过也不认为我自己会做的一件事。今天去,也是错误的以为那是老人院之类的。可能是钢琴的错觉吧,要不,也不会那么可笑的带那些东西去了,还瞎忙一通。我回:你瞎忙是因为心地好。每个人都得选择自己的路。

不是吗?每道生命最后都会到达终点。我们不能决定时间,大概也无法选择尊严的离去。然而,春节每年都会来的。可以的话,与能够互送温暖欢乐的人们,把酒喝光,把薯片豆豆都吃掉,开开心心地过吧。这几年,我选对了两项义工:一是在托福院弹琴,二是协助议员聆听和解决居民的疑难杂事。前者让我体会我们无力控制生命,后者让我明白人生麻烦痛苦气愤事,许多皆由心生。从此我只专注我能力所及可以做好之事。

六时许,雨停了。在回家的途中,我顺道在地铁站接了隽敏。十七年前,我从医院把她抱回家。当时,她是一个健康的婴儿,裹在粉红色的包包里,小小,暖暖。今天,她在同学家温完了课,等着回家吃年夜饭。我把车靠在路旁,她开门上车,长发飘逸如一阵春风,像她妈妈一样美丽。

(*)写于2013年3月6日

摄影:Aliis Sinisa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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