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2014年12月,我到吉隆坡与一群很特别的朋友重聚。
我在初中时结识这群「文友」。这些少年散居新马各地,在《好学生》期刊投稿,把文章结集成书。81年尾,故马汉老师在幕后引导,召集大家到新山,我去了。接下来,我们年年相聚。82年在北马,我有份主催;83年在居銮,由南马文艺研究会协办。84年,我进入大学,开始淡出,没有出席在金马伦、东海岸、波德申等地举行的年度聚会。之后,我完全成为局外人,没见到这群朋友,已经三十年了。
2014年,机缘巧合,在脸书上找到几位文友,一个接着一个,圈子又重建起来,大家酝酿着重聚。终于,在布城的一家酒店,愿望实现。
见面第一件事:重温旧照。被细心珍藏的相片,烙上了青春印记。一张张青涩的面孔,老土的摆甫士,引起阵阵欢笑。笑谈中,记忆的漏洞被互相修补,那一段年轻的岁月,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这群人中,有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不同领域中各领风骚,概括医学、法律、科技、政府、大专、研究、出版、报业、文化、宗教、教育、华教。他们写诗、散文、小说、专栏、评论、作曲、填词、编剧,做报馆主编,把红楼梦翻译成大马文。谁能预料,当年扮牛郎渡喜鹊桥的,刚把旗下医院打包上市;文静的女孩,成了戏剧教母,积极推动社区艺术;在聚会处老是有办法找到窃听器的,现在是大学校长!
2014年中,我开始联络几位文友,陆续见了一些人。在多番聊天中,众人的三十年岁月,一件件被拼凑起来,引起心中很多感触。大体上,在新加坡发展的,路途都比较笔直顺遂。有一位,从读大学到当教授,几十年走同一道长廊。留在大马的,道路就曲折得多。在大政治环境下,他们必须面对社会的内耗,空转,以及累积的怨气。做文化产业的,得无奈接受潜规则,给道貌岸然的文人学者发放回扣。有人的理想落空了,出家了,妥协了,放弃了,落跑了,跌倒了,病了,死了。活着的,或有些利益冲突,反目了。三十年的光阴呀,能承载多少辛酸?听着听着,我的心越发沉重。
然而,这次见面,还是开心的。也许因为出席的人,彼此间没有利益交换,无欲无求,所以场面特别轻松。年过半百,大家对生命都淡然了。还有什么不甘的,也已为心灵找到归宿。年轻时,祝校长发过一个天问:我们的方向在哪里?至今无人能解。现在他说:树死了,变成纸;纸燃尽,散成灰;生命不息,只是化成另一种形式再延续。这是壮志未酬的自我安慰?得窥天机后的顿悟?
最令我感叹的分享,来自潘玉芳,一个当年不引人注目的女孩。1977年,她与另一名年轻女孩,大胆应马汉老师的约,辗转到波德申海岸会见「四才子」。我的心一亮:这是文友聚会的起点吗?然后,仿佛不经意的,她谈起她的长子,一个完全的自闭儿。最初,她用强硬的方式,企图迫使儿子回应,结果激发儿子猛烈反弹,并造成夫妻冲突,几乎分手。这一段,她说得云淡风轻,走过婚姻这条路的人,个个听得惊心动魄。后来,她耗费巨资携子赴美参加一个特别课程,渐见其效。过去十几年,她以自身经验为文,作品散见报章及杂志,出版《寻回失落的孩子》一书,也成为有学习障碍特殊班导师。最后,她总结:我的长子今年二十多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我可以在与他眼神接触时,窥见他的心灵。
半生磨难,造就一个非凡的女子,成为许多无助家长心中的一盏明灯。这个故事,无须修饰,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一部剧本!
而我自己,还有什么愿望呢?想了又想,只有一件:好好保管那原本的童心吧。宁可天真多一些,算计少一点,不要停止盼望,对万物惊叹。今日无心撒的种,明天别人可能在欢笑或泪眼中感恩收割。因此,别再质疑生命给你派的那一叠纸牌,抱怨别人比你好。每天,尽力打好手上的那几张牌,到了晚上,把牌阖上,心安理得睡一个好觉。
当然,年过五十的童心,还可以容许一件奢侈:哭。目送红尘滚滚,阴晴圆缺,你终于欣然领受:笑中有泪,泪中有笑。
注:2017年4月11日,五名文友将在《走自己的路》讲座重聚。
刊登于2014年12月23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