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隽祥,隽敏:
上个月,我和同事在开普敦与基丝汀共进晚餐。南半球的八月,正值春寒料峭,从餐厅大门望出去,夕照下惊涛拍岸,激起千重浪。我们知道几天前基丝汀还守候在她母亲的病榻前,所以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个话题。然而,一杯红酒落肚,她自己却把话匣打开。
基丝汀的母亲患上乳癌,两年前开始接受化疗。疗程没把癌细胞清除,反而让她的心脏大受损伤。现在,病人的心跳极不规律,每分钟可上达百多次,有时却降到四十以下。医生为她装置心律器,如果心跳太缓,便自动发出电击,让心脏加快搏动。她曾在一日间被电击十数次。这等情况,有如心脏多次衰死,然后被硬生生拖离鬼门关。两周前,医院发出通知:速来,病人已徘徊生死一线。基丝汀匆匆从开普敦飞往约堡,开几个小时的车赶往郊区医院。守候了几天,母亲气若游丝,全家人精疲力尽,几至精神崩溃。基丝汀说,在母亲偶尔恢复意识的一刹那,她清楚听到母亲哀求:主啊!带我走吧,我已无法承受。
我们策划此次市场活动时,曾告知基丝汀,她不必从约堡赶来。然而,她却决定离开母亲的病榻,重返开普敦。“我得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她说,再灌上几口红酒。
很多人都听过或亲身经历过临危病人长期弥留的故事。当我的祖母在昏迷中被救护车送回家,我的叔父们一定都联想到邻家的老母。那女人神智不清的在病榻上躺了两年,吃喝排泄都不能自理,家人每日取糊状麦片从喉管灌入。我婶婶说:那人死了两年,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我的祖母弥留了几天后就撒手西归,叔父们终究不必做久病床前的孝子。但我了解他们,祖母在病榻上躺得再久,他们还是会尽力尽孝,每日服侍。
为了避免有这么一天,我已签署了“预先医疗指示”。一旦患上不治之症,陷入昏迷状态无法回天,我不愿意借助机器或插管来延长生命。我作此声明,是要避免有朝一日你们陷入两难。我们应当尊重生命,享受生命。然而,到了该走的时候,就不要拖泥带水。
人生在世,非得由自己来做的事,大概就只和“人网”有关。打从生下的那一天,我们就陷入了网中。起先,网只是从父母那里向我们这里延伸。在我们还没有觉悟之前,我们却已开始传宗接代,把网向子女那里再持续。我们被牢牢的套在这网络之中,位子无人可替代。因为,亲情在本质上是自私的,先得“老吾老”和“幼吾幼”,再有余裕,才能兼顾“人之老“以及“人之幼”。所以,高堂妻小奉养之责,非得亲力亲为不可。假设有一天,你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试问,这世上少了一个你,行吗?
荒冢草没枯骨,大江淘尽英雄。大多数人,和你我一样平凡,在被磨损的生命里寻寻觅觅,渴求价值,盼望永恒。我们若诚实面对以上问题,答案应该是:行。当然,一小撮人,自大幼稚,以为天降大任,舍我其谁,善管他人闲事,见到不合自身理念的事(譬如同性恋和“预先医疗指示”),忍不住就要大声嚷嚷。这一类人,只要不在“替天行道”的旗帜下去杀人放火(虽然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常常发生),且不必急着把他们叫醒。因为,就如鲁迅所说,梦醒后无路可走,是最痛苦的事。
而我,梦醒了,也痛苦过一阵子。现在,我留在世上,碍不了谁;我走了,世界照常运转。当然,我愿意去爱和被爱。你们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我如能捉牢又怎舍得让它们从指缝中溜走?过去的执著和确信,如今已化成淡淡的哀愁,少许的悔恨。今日和明日的欢笑,我还得学会如何去细细品尝。但愿我能健康地活着,享受每日最平凡最庸碌的快乐,挽住妻子的手看落日斜阳。但是,当我成为失去知觉的一块肉,你们若还紧握不放,对我,对你们,又有何益?
当那日来到,放我走吧。如果你们愿意,保存一点回忆,然后放一把火,把灰烬撒在水里或土里。可以的话,请找一片人烟罕至的泥土地,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Daddy
2009年9月26日
食虫虻 (冯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