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十月中,南半球春天的早晨,我坐在约堡桑顿城的曼德拉广场发呆。排椅右边是一名黑人年轻女子,黑卷发系成一根根绳索,在温馨的阳光里静静地看书。曼德拉铜像面向广场另一端的桑顿图书馆。铜像巨大,拍照的游人只及膝盖。商场正准备开门,开始有人流,大半是黑人。
我到南非,通常先在约堡落脚,继程两小时航程外的开普敦,回程再在这里停留。开普敦在西南端,濒大西洋。开普半岛的尽头,便是好望角,几世纪前欧洲海员的断肠处。如今,白人开拓者的后代,住进了靠山面海的豪宅。
两城的气质大不相同。起初,这个感受只隐藏在潜意识里。双城似乎黑白分明。约堡的高档餐厅,坐满黑人,男人西装笔挺,女人穿着时髦。在开普敦,食客却全是白人,黑人只充当侍者和厨师。滨海大道上的慢跑者,推着婴儿车的漂亮夫妇,无一是黑人,只余停车看守员,大半还是非法的。
几年前,我和家人自开普敦,沿花园大道向东驱车一千公里,一周内途经皆是这番风景。黑人貧民窟搭在市镇外围,沙滩白浪滔滔,景色宜人,游泳散步的不见一个黑人。一日,我们翻山到一个名叫艾伯特王子的迷人小镇,逗留了一下午。那时,隽敏在中学刚读完“杀死一只知更鸟”。她说:这地方好像书里的美国南方小镇呢。
这事不好向开普敦的白人同事开口,我便向约堡的两名黑人同事求证。布里罗哈哈大笑,讲一个冷笑话:南非有天体沙滩,黑人不到那里坦裎相見,因为不想让白种男人自卑。他又说:西开普敦省是一个怪胎,几近独立的“开普敦共和国”。许多开普敦的白人,终其一生不曾到过黑人貧民窟,只在往机场途中遥望。花园大道沿途小镇,多是白人地主的度假别墅。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寂寞星球等旅游丛书,替花园大道卖大版面,因为那是白人穿越神秘非洲蛮荒之地的安全道路呀。
布里罗来自扣沙族,与南非最大族群祖鲁同源,说话有打响指似的吸气辅音。马默则是来自西北的女子,家乡与波扎那接壤,属班图系语言。我们谈起非洲土著的葬礼习俗。布里罗说:扣沙族死了男人,至少得杀一头牛,死了女人,一头羊就可以了,再不济,几只鸡也行。马默说:我们族里,男人是头,人死了却没有男女之分,一律屠牛,扣沙族真不懂得善待女人呀。说着就吵起来了。
然而,两人都讨厌开普敦阴晴不定的天气,大风寒流说来就来,不像约堡冷热分明。布里罗以此比喻操英语和南非荷兰语的白人。英国人城府深沉,太难捉摸;南非荷兰语人爱恨分明,避开恨你的,其余便可与之共谋。
那几天,南非因学费涨价而爆发学潮。布里罗和马默一致支持示威的学生,认为学费太贵,贫苦的黑人无法负担。在开普敦,学生涌进国会大厦,一些公物遭到破坏。开普敦的白人同事,反应和新加坡现实的选民一样:哎呀,别添乱,难道上学都不要付一分钱吗?
公司在南非的数码广告业务,这几年开始由南向北迁移。世纪初,网络在南非出现,首批使用者自然是高收入的白人。南非最大的传媒公司納斯普,总部设在开普敦,是非洲数码科技的领头羊,在国外亦大展拳脚,现今仍是腾讯QQ的最大股东,也曾入股我们的公司。納斯普带动开普敦成为数码重镇,附近的斯特兰德市也跟着受惠。此丘陵地带乃南非荷兰语堡垒区,以葡萄酒庄及金发小美女闻名,民风保守,电视剧的粗言秽语皆以“毕毕”声掩盖。黑人当权之后,政治中心设在约堡。自十三世纪开发金礦,约堡一直是非洲经济重镇,各大公司皆在此设立非洲总部。当黑人逐渐掌握广告预算,数码业务便愈向约堡倾斜。开普敦的光辉徐徐黯淡矣。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约堡有一种狰狞的气息。多年前,机场快铁尚未建成,德士司机开口就是一百美金。从桑顿到不远的种族隔离博物院,司机也索求这个数目。我说:太贵了吧?他回:收少了,有人会把我杀掉。有一次,我抵达酒店时客房还没清理好,便到餐厅去。我对黑人女侍者说:等下我付现金,多少钱?她回一个数。我想:咦,这挺便宜的,便高高兴兴大快朵颐去了。结账时,我把钞票给她,她一话不说塞进自己口袋。我的天。原来我无意间行使贿赂,赚了一顿便宜早餐。
这几年,政府整顿城市,桑顿楼梯间阻街的妓女少了。然而,我在约堡时还是小心翼翼,甚少离开桑顿,连跑步也只局限在酒店的健身房。
相比之下,我在开普敦过得从容写意,可以沿岸慢跑,悠然见桌山。在清凉似水的早晨,我穿越小径小桥,沿运河走到维艾码头吃早餐。也许是山明水秀的熏陶吧,配上缓慢的生活节奏,开普敦的早餐做得非常精致,煎饼层次分明,上有鲜红草莓,下抹巧克力酱,叫人不忍心吃下口。岸边,海鸥嘎嘎聒噪,令我平静安心。两年前,一个清冷的春晨,我在码头与四尊雕像相遇,依次是曼德拉、戴克拉克、图图主教、卢图利。这块苦难的土地,在一代里孕育出四个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我感动之余,突发奇想:如果曼德拉和李光耀交换位置,南非和新加坡的命运将会如何?后来便写成《哈利曼德拉》。
这一次,尼克带我攀爬狮头山。山势陡峭,最后一段需手脚并用,抓紧嵌在山石上的梯级和铁环。听说,南非橄榄球员,每年皆竞爬此山,最快上下记录是30分钟。我的牛仔裤太紧,又要保护膝盖,提心吊胆,近一小时才攀上顶峰。从山上可以俯视整个开普敦市区,以及囚禁曼德拉长达18年的罗本岛。对面的桌山,云团翻卷升腾,如丝绒桌布铺盖,美不胜收。
周六早晨,回程班机将在数小时后起飞。我在桑顿广场发愣。曼德拉的铜像魁梧亲切。人来人往,晶莹的喷水柱花洒落平磚地。伟人已逝,黑人政客一代不如一代。春雨若来袭,老人满目山河,可会为落花流泪?
此刻,我还为两件事纳闷。一:为什么黑种男人多留光头?二:为什么他们的女人胖起来屁股如此硕大?
2015年11月1日初稿
2015年12月29日刊登于南洋商报 — 南洋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