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土地
洛布利是一个奇异的城市。不知从何年开始,大批猴子入侵。猴们在古佛塔和寺庙间攀爬,跳上路旁停泊的机车座位休憩,大剌剌蹲在商店柜台上互相抓跳蚤。
往曼谷的车还没满,两人到附近的一排店屋闲逛。刘国基注意到一个中文告示,走进去探个究竟。原来是一间华商会馆。正中有一口薄棺,以几片三夹板钉成,草草涂上白漆。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纸牌,上书:慷慨施棺,功德无量。
墙上贴满青肿苍白的弃尸照片。有些面目仍然依稀可辨,像这几周遇见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几具已高度腐烂,肚肠爆裂,分解成模糊不清的几块,用塑胶袋团团捆住。以下葬日期推算,商会每年至少为十具无名尸义葬。刘国基瞠目结舌。
苏打绿的英文解释不清,大概是:你替他买棺材,他下辈子会报答你。
土生土长的人暴尸荒野。和猴子同是移民的华裔,却广种功德尽力植根。谁才是飘渺的人?刘国基的肌肤感到微微的痛。
在车上,苏打绿把摄影机抢去,刷过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为什么都没有颜色?」她问。
「这样比较简单。」
「世界不是这样的。」她白眼。
刘国基苦笑。
离开曼谷一个月,这个城市披上了黑衣。
他们入住市内最高的酒店,顶层有观景楼。苏打绿首次进访都城,得以一览繁华全貌。华灯初上,霓虹如四散的妖藤向大地蔓延。
「我们的家在那里。」她提起爸爸的照片,指向森林的边缘。两人沿观景玻璃长窗环绕了一圈。
晚上,他带她到高档电影城。苏打绿要一杯大饮料,一大桶爆米花。
第一次和郁娴约会,他在戏院门口跟印度人买盐炒花生,盛在旧报纸卷成的尖底圆筒里。
两人在黑暗中坐下。她松开长发,释出醉人的芬芳。
影片放映前,照例播放国歌短片。
老泰王和爱犬的短片已被替代。巨大的荧幕呈现一个悲戚的夜晚,黑衣人如蚂蚁般齐聚皇宫广场。烛光摇晃,配乐深沉。千万双手同时高举向天,场面震撼人心,恍若亲临。
苏打绿的肩膀微微抽动。他靠过去,轻握她轻柔温暖的小手。
她依在他肩膀上,静静地流泪。刘国基搞不清楚,她是为泰王,还是为爸爸哭?也许,两者都是。她一直哭,一直哭,泪湿刘国基衣襟,对他完全放心,完全信任。
那一刻,刘国基的心和素可泰的夜空一样清澈。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纯洁的孩子。他对从前的念头感到羞愧。
刘国基想起郁娴。本来,一切都是简单的。但是,时间一久,很多复杂的事情便混淆其中。非要硬生生剥离还原成黑白分明,势必导致血肉模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世界没欠你,没有义务满足你的要求,从未应许它永远不变。你的选择,是努力活下去,或者放弃。你最好的选择,也许只是珍惜和把握当下,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走下去。
刘国基也流下泪。心中的空洞,哗啦啦如水淌出,又似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