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着远比失去多

《如果都是天意》

赖国芳

几年前,我在网上浏览,找寻合适的义务工作。托福园的网站,资讯齐全,明确列出所招募的义工项目,并下一次介绍会的日期。我没考虑太多就去了。会议在一个周六下午举行,有二十多人参加。几位老师准备了丰富材料,清楚传达了临终关怀的宗旨:给病人一个舒适的环境,尽量减少生命末期所受疾病折磨的痛苦;大部分病人留医不超过一个月生命即告结束。然而,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不要假定他身边的女人是他太太。几周后,负责人与我约谈,决定先尝试在每周五的“欢乐小时”弹琴。我在托福园的经历,就这样开始了。

在“欢乐小时”,义工推着小车,上载小食美酒,病人家属都可免费享用。起先几次,大家觉得美酒琴音挺新鲜的,聚在一起唱歌,还搬来麦克风,到各病房分点唱条子,有点卡拉OK的味道。后来我觉得:唱歌的荒腔走板,临终的苟延残喘,对病人未免不敬,便要求把麦克风藏起来。

自此以后,我弹琴时,气氛便清幽多了。钢琴摆在病房外的走廊间,抬头望去是几片大玻璃窗,下午时斜阳懒懒照进来。碰上倾盆大雨,大风会洒进几抹雨水。大部分时间,走廊间人烟稀少,偶尔有三俩家属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休息,护士把几个精神尚佳的病人用轮椅推到钢琴旁,或者走来几个好奇的小孩和访客。

几年下来,我认识了许多义工、护士,和其他员工。当然,也见识到形形色色的病人与家属。一天,突发奇想,向义工负责人阿腊建议,用中文写一系列介绍托福园的文章。我的构想是:在新加坡,英文写手人才济济,能写流利中文的却不多,而华人社会对死亡向来忌讳,更应该向他们介绍临终关怀的种种细节。

其实,二十多年来,我已经很少用中文写作。以前在稿纸上爬格子,如今在电脑上敲键盘,真是字字咬牙,步步艰难。幸好现在可以借助互联网,生词涩字,生疏典故,一搜便通,对生长在东南亚,中文是母语又不是母语的我们,是很有帮助的。所以,一开始,也没奢想能写多少。我跟阿腊说,大概就是六篇左右吧。没想到,阿腊一下子就答应,而且很快又介绍了朱丽娅。

近距离接触朱丽娅时,我很惊觉她的瘦弱。窗外的虫鸟翩翩飞舞,周围的人们来来去去,朱丽娅却连提起手的力气也没有。见过她后的一周,我起了草稿,脑中一直浮现她苍白瘦长的十指,义工在她指尖涂上的嫣红,便想在下周末拍些照片,从侧面暗示她如风中残烛。不料,没等到周末,朱丽娅就离世了。照片拍不成,我转而采用“圣殇”的意象,描述她母亲在床边守候。我和朱丽娅只见过一次面,谈话不到一个小时,连萍水相逢也说不上。最后那一段文字,我却是流着泪写成的。

那之后,我很刻意地置身事外,一味冷眼旁观,避免写进自己的情感。我用一些活动来衬托托福园的人物,写了《开斋节庆》、《出游》、《天使的触摸》、《吃》、《春到托福园》等篇。后来,我遇见了涵妮丝。

涵妮丝的年龄与朱丽娅差不多,也很瘦弱,但她却是淘气的,还有一点任性。她点《风的颜色》,然后在接下来的几个周末“监督”我的进度。她当然不知道,这首歌的时代与背景,让我不自觉回顾过去,并一步一步逼视自己的生命,到后来,不得不发出“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的叹息。到她逝去的那一个星期,我已经分不清,到底写的是她还是我自己。

《风的颜色》一发表,博客浏览数据出现明显拔高,面书上按赞和分享的更是不少。我狐疑:这有点意思了,读者喜欢这个?他们旁观我的挣扎,对病人和家属在面临大限时所表现出来的韧性,产生共鸣。于是,我加重笔墨,继续写了《宽恕》、《只要为你活一天》、《家后》等篇。一直到《永不凋零的花》,看着李宗盛唱《爱的代价》时泣不成声,我才顿悟,连贯这些文章的主题,原来是“失去”。

谁不曾失去?该做的不去做,不该做的倒去做了,便留下许多悔恨和遗憾。张爱玲说: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凄凉,因为不管月色如何美丽或欢愉,它终究是过去了,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失去亲友、爱情、青春、美丽、健康、豪气、梦想;以前执着的,不惜用生命去捍卫的,现在化成淡淡的哀愁,如一抹虚无缥缈的青烟。而在托福园里,因为死亡之近在眉睫,“失去”被无限度放大。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永恒的大哉问,就在我钢琴周围上演。这是何等丰富又隽永的题材呀。

因为曾经拥有,才会一朝失去。如果从未抓紧,掌中就无物可以放手。芸芸众生,在人世间走一回,免不了要过尽千帆。于是,他们和《我愿意》里的小男生一样,都躲不开,甚至自愿选择:“天若有情天亦老”。《轻柔地》里的父亲,战战兢兢十多年后,到底还是失去了女儿。他以宗教式的狂热投入拳击运动,在多轮残暴的挥打之后,筋疲力竭,只好无奈回归平静。“回头看阿爸是山”的儿子,因为不舍,自己也化成了一座山。

写此文时,正逢台湾歌星高凌风逝世。此君当年以《燃烧吧火鸟》、《泡菜》等歌曲骇世惊俗,六十几岁时,在倾家荡产、三度离婚的低潮中忽然患上血癌。之后一连串的“媒体猴戏”(media circus),让很多人嗤之以鼻。他去世后,遗作《如果都是天意》面世,由黄明志词曲。黄君在大马往往因宗教种族等敏感课题闹得满城风雨。此MV一出,我起先以为炒作的意味什浓。咋听之下,不得不动容:

制作此MV时,高凌风已病入膏肓,鼻音唱腔依然独特,但中气显然不足。撇开娱乐圈的光怪陆离,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瘦骨嶙峋、病恹恹、自知时日无多的老头。他在唱什么呢?失去。窗外风景如故,我在这里独自等待奇迹。我该想你吗?还是该把你忘记?唠唠叨叨,琐琐碎碎。一生繁华淋漓,最终走到这里,也就是如此而已。

走过托福园,写到《送行者》,已是忏悔和觉悟。统共十五篇,比预期超标,暂时就此打住。走过的这一趟,我得着的,远比失去的多;收获的,和付出的不成比例。感谢每一个逝去的、卑微的、尊贵的过客;他们为我们留下的,多过我们为他们所做。这个道理,许多托福园的职员和义工,都心领神会。

本文所提及歌曲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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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12日成稿
2016年3月23日刊登于《星洲日报》

困(Wendy Wong

高凌风(李富高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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