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阿爸是山

赖国芳

你静静守在阿爸床前,已经很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情况没有变得更坏,当然,也没有好起来。阿爸的呼吸浅而缓,虽然周围很安静,你也要竖起耳才能听得仔细。他的脸黄而瘦,和以前大不相同。现在,他看起来没有痛苦,但你不能完全肯定。化学疗程中他痛不欲生的样子,你仍然历历在目。如今,你心中依依的,唯有不舍。你不舍得他痛,巴不得这一切立刻结束。你也不舍得他走。

你没意料到,阿爸在短短几个月间,便消瘦疲弱成这个样子。年初,他还兴致勃勃打理行装,准备到九寨沟旅行。那时,他对背部的疼痛,并不十分在意,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像他几十年来对待其他病痛一样。一天,他痛得起不了床,才勉强让你们把他送进医院。检验结果出来,大家都吓了一跳:阿爸染上结肠癌。接下去的事情发生得很快:住院、手术、化疗。不一下子,阿爸就只剩下一个虚弱的躯壳,皮肤干燥,眼眶深陷,头发掉落。好像一场怪异的电影,起初温馨的画面,猛烈地跳了几格,忽然变得陰森恐怖,再也无法倒带重来。你甚至想不起,你们对做化疗这件事,有没有开过家庭会议,或跟医生仔细讨论过。

经过四个月的疗程,阿爸苦不堪言,体重掉了二十公斤,癌细胞却继续蔓延。医生召集家人,宣布坏消息,建议把他移到慈怀护理中心。阿爸来到这里后,整日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进食通过胃管。你再想说什么体己话,也很难了。

其实,几十年来,你们也没有真正的聊过几句话。阿爸是老派人,尽责任养家,做一个严父,不会把软绵绵的话挂在嘴边。你考进名牌大学,他也不过一句淡淡的“很好”。你们父子的交流,通常以沉默的方式进行。譬如,小时候他带你去钓鱼:他去掘蚯蚓,装在铁罐子里,你俩走到村后,一大一小撑着钓竿,在河边静坐半天。还有,他坐在懒椅上,把你抱在怀中,读《儿童乐园》。那些故事,如姜太公钓鱼、哪叱风火轮、还有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至今仍然烙印在脑海中。你印象最深的,却是他暖暖的体温和独特的体味。如今,你在自己的浴巾上,还偶尔闻到这个气味。

然后,你长大,阿爸变成中年人,有中年人不能为外人道的辛酸。他的事业碰到瓶颈,婚姻也不顺遂。你在家里经常听到吵闹,阿妈来找你说话,讲来讲去都是不如意事,而阿爸越发落落寡言。你上大学,逃离家。然后,毕业,结婚,生子。每年一次,你回家过年。那段日子,阿爸对你的生命,像一个遥远无声的旁观者。到后来,他年纪渐长,脾气开始平和。有一次,你们开长途车回家,他开门迎接,抱起刚满周岁的小孙女放在膝上,轻吻小头上细幼的头发。你忽然发现,你曾经认识的阿爸回来了,像一名久别的旅者。从那时起,你重新学习与他聊天,有一句没一句,跌跌撞撞,好像女儿学走路。

然后,你自己也变成中年人,也有不能为外人道的辛酸。你的薪水增加了,廉航的票价减低了,回去的次数却变少了。他背包旅行,你替他订机票。有几次,你想和他一起去,但没法拿长假,一直到现在。

你隐隐听到阿爸喉间发出痰声,心往下一沉。你上过辅导课,知道这是最后阶段的迹象。 当生命机能逐渐萎缩,消化系统通常率先关闭。病人的吞咽能力消失,唾液在呼吸道上端累积,喉咙发出沉重痰声。如果以胶管灌喂,食物摄取量将明显降低,排泄量显著减少。这时,有些心焦的家属,因为担心病人挨饿,会要求维持或加强注食量。你明白,如果消化系统已丧失功能,强灌可能导致阿爸呕吐;浓液在食道或胃部堆塞,更会增加他在弥留中的痛苦。你不舍得他痛,当然,你还不想放他走。

你想起周杰伦和洪荣宏合唱的《阿爸》。洪父洪一峰早年在码头与市集卖唱为生,后成立歌舞团,在台湾各地巡回演唱,崛起为“宝岛歌王”。洪荣宏为长子,从小接受父亲的魔鬼训练,三岁开始,一起床就练嗓,弹琴。洪荣宏后来一举成名,自成一家。但是,光辉的明星家庭背后,有本难念的经,包括:爸爸外遇、儿子酗酒、生活拮据。 洪一峰逝世后,洪家找来周杰伦和方文山,为《阿爸》电影谱写主题曲。 你找到一个两人合唱的视屏:

站在事业巅峰的周杰伦,淡定从容,一路面带微笑。另一个思恋父亲的,中年滄桑尽写在脸上,唱得撕心裂肺。中间,插入一段父子同台演唱的片段,父唱子和,年轻的兒子笑得很开心。你听到这里:

不要不要痛,不愿不愿行
。。。。。。
回头看阿爸是山

不知怎的,悲从中来,泪流如注。

这时,房里鸦雀无声,阿爸的痰音,越来越清晰分明。你静静守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山,继续这 —

永恒的,

无言的,

对话


稿成于2013年12月15日

摄影:Tony CE 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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