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光河

赖国芳

这一周,赶过两班早机,周旋过几帮人。周五黄昏,在曼谷开完会,总算可以暂且打住。飞巴黎的班机订在周日深夜,一整个周末,我可以任意支配。我不愿待在这纸醉金迷的大城市,想和前几次一样,找个小地方休息。记得几个清晨,我在某个小镇醒来,缈缈迷雾中,佛塔寂寞佇立,荷叶轻撒池塘,铁桥底下,小河静静流淌。这时,一日游大巴还没浩荡开来。幽幽古镇,恍如伴我长大的故乡。

这次,我选中临近泰国湾的一个铁路小镇。泰国的铁道,一出都门,价格非常便宜,区区十泰銖,可以乘上个把小时。简陋干净的车厢里,草根平民带着老小、农作物、活家禽,挤得满满,却很愿意为你腾出位子。车轮滚动,隆隆声震耳欲聋,长长的列车,很认真地一里一里向前走去。在小站稍停时,小贩穿越车厢,手握串串稀奇古怪的零食,口唱悠扬的歌:十銖呀,十銖。可惜,这次前往的小镇,中转两站间隔了一条河,需搭小船接驳,乘火车得用上四个小时。我没那么多时间,便决定到胜利碑乘小巴前往。

我在周六下午三时许到了胜利碑,用不灵光的泰语辗转询问,几乎把整个大交通圈都转透,才在高架路桥下找到那个小柜台。泰妇把票卖给我,让我和一群人坐在一旁等候。半小时后,小巴开来,人几乎坐满,但司机还不满意,花了半小时绕到胜利碑的另一头。这次,终于满载,可以发车。一出曼谷,交通还算顺畅,司机的脾气却不佳,紧贴前方挡路车子的屁股,还不停碎碎念。

一个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只有我一人下车,其他乘客继程前往六里外的水上市场。我研究地图,指手画脚问路,步行到一里外的小客店。店门有一头狗,远远就摇着尾巴,还跑上前来亲近。我对泰国街上流荡的狗儿,是保持戒备的。有一次,我在路上慢跑,惹毛了几头守家护庙的狗官,被它们纠众围上。幸好在危急关头,一位英明神武的泰国大妈挺身而出,几声吆喝,狗们夹着尾巴溜走,我才逃过一劫。

客房其实是一间间的小屋子,柚木地板,一尘不染。客店总务是老板的女儿,二十来岁,大学毕业,英语还算流利。她指着屋后的大河说:这是湄公河。我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湄公河自金三角, 经泰寮边界,由越南入南中国海,滔滔大河,怎么流到泰国湾来了呢?我问:你说的是湄南河?她坚持湄公河是“泰国的”,发源于泰缅边界,至于湄南河嘛,它流经曼谷, 不到这里来。后来我上网查询,原来这条河叫maeklong,湄公河则为mekong,泰语发音有微妙的不同。很多人把它音译成“美功”河,窃以为,叫它 “湄光河”,岂不美哉。

此时已是黄昏,湄光河在暮照中,粼粼闪烁,温柔地慢慢流。老板女儿指着岸边小树说,有时树上有萤火虫。在安帕哇水上市场,你可乘船前往上游观赏。一番讨论后,她叫来一部嘟嘟车,议好价钱,我就到安帕哇来了。

传统的水上市场,只在清晨开市。近年来交通发达,农作物运输已不用水路。著名的丹嫩市场,其实只为招待外国游客。安帕哇瞄准曼谷白领的口袋,选在周末开夜市。夜市开在湄光小支流,窄窄一道溝,熙熙攘攘,长艇载满游客。高高河堤上,密密麻麻的人们穿梭行走。曾有冒失鬼不小心掉下河么?堤上有卡拉OK台,一名老者面向河,很投入地唱着哀哀怨怨的泰国情歌。厨师们坐在一字排开的小艇上烹饪,盘碟从梯级递上去。食客多是泰国雅癖,当中有不少时髦漂亮的人物。如其他泰国夜市场一样,摊贩撒满了周围几条街,不只卖食物,好像什么都可以买到。

你可曾走出游客区,留意小镇上的人物?我常这样做。小店中,年迈的裁缝弯身屈腰,挂着老花眼镜,缝纫了一辈子制服。小孩穿着校服长大,换上警察制服,一生披挂熟悉的针线。隔壁有刨冰店,妈妈守住柜台,儿子扒在摊开的书本前,睡着了。照像馆摆设修复前后的照片:旧照片已发黄,有几道深痕,修复后颜色轨迹斑斑,却保存了珍贵的回忆。灯火阑珊处,一对老夫妇在路摊上煎烧饼,浅浅的油,深深的皱纹。小商场内,美女卖佛牌佛像。人来人往,滚滚红尘在时间长河里缓缓流逝,她遗世独立如一株素白莲花。

我曾经流荡至这样的一个商场,和一大群人站在光碟部门,观看旧箱型电视上放映的电影。当天放映的是一部机器人拳击片。主角训练的机器人,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对垒日本财团制造最顶尖高端的产品。主角一生愤世嫉俗,半世无成,面对心爱的女人和儿子,总是说错话。今夜他面临人生一战,须凭一己智慧毅力,击退可怕的敌人。结局当然是主角取得胜利,赢得救赎,和女友儿子团圆,皆大欢喜。但是,我站在那里,却几乎哭了出来。我环视周围的人,心想:他们赢得了吗?小镇外,雄厚的商业力量,别有用心的政治和宗教势力,虎视眈眈,随时可以把他们一口吞噬。他们能否抵挡?他们卑微的生活方式,是否终将灭绝?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领悟,原来,我从未离开过故乡。我在大城市里,永远是一个外人,一个格格不入从乡下来的过客。明天,我即将坐进尊贵的前舱飞往繁华金融都会,我却宁可乘搭十銖的隆隆火车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小镇,是我力量的泉源。我从这些人们身上,学会坚守和善良。当下,我释然了。第二天,我如期走进前舱,睡了一顿好觉,飞抵大都市,狠狠踢了几个屁股。

今夜,我流连水上夜市,吃了脆煎鱼、火烘鱼、叶蒸鱼、炸河虾、大肉包,喝过鲜椰汁,混果浆,快乐得一塌糊涂。萤火虫也不看了,回到客店,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吃了早餐,我步行到市区。途中经过一撮庙宇群,沿边立着几排颜色鲜艳,有数人高的骨灰塔。塔上镶有照片,刻着泰文。有一塔供奉着四位先人,上书中文:清十八代。从右至左列出的辈分是:暹岳母、考、妣、大女。刻这墓碑的人,在异乡落地生根,娶了泰妻 (也有可能是华泰混血),先后亲手葬了岳母、父亲、母亲,然后,女儿亦先自己而去。一生悲痛磨难,末了泰妻把他葬在哪里呢?泰庙多题有中文字,偶尔有些龙飞凤舞的对联,寓意深刻,不知出自哪位高人的手笔。

也许因为身在异乡,对文化更加在意,也更热心为后人留福泽。有一次,我在猴城洛布利,在一排店屋间,发现一个小观音庙。坛前摆着一具白木薄棺,上书:施棺义葬,功德无量。墙上贴满入殓照片:大多脸庞灰瘦,面有病容;几具尸肿发青,肠子内脏已经爆膛而出;有的连全尸都没有,断臂残骸,用透明胶袋捆住。在这个小康地方,一年竟可捡回十来具弃尸,真是匪夷所思。泰人相信业报,今世受你义葬,来生必还你恩惠。东南亚数国中,泰裔华人受当地土著刁难最少,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继续走到菜市场。市场有一个篮球场大,横跨铁道,挡在车站前面。火车进站,得驶过菜市场。摊贩寸土必争,搭上遮荫帐篷,把货物摆到铁轨上。每日有三趟车,六次进出,摊贩拆篷移物,斗转星移,蔚为奇观,因此引来大批游客。我看了时间表,离下趟车还有四十分钟,便四处走动。

车站后面就是湄光河,河边有渡口,二銖可过河,我便尾随一群人上了船。开船师傅技术熟練,顺着水流,轻调船头,闲闲靠上对岸。他开了几年船?他薪水微薄,儿女如何看待父亲的职业?他若病了,谁来渡此芸芸众生?上了对岸,没啥看头,我又回去等船。几架摩哆车在后面排队,等待行人上下,方才把机车驶入。这时,一名瘦老妇颤巍巍走来。老居士身穿白色长袍,身旁有一少女扶持。少女微胖,白底花汗衫上印有“春风得意”四字。师傅耐心等候,老妇坐定,船才开动。

这种单纯和善良,每每令我感动。有一次,我在曼谷市郊的火车站,看见一个皇家小圣坛。皇姐刚刚去世,平民可在此烧香礼拜。我坐在木椅上,看着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合十下跪,爱戴之心,自然流露,不知怎的,泪流满面。当时,脑中浮起几个政治宗教人物的面目,心中想对他们说:请把救赎留给你自己,饶了这些老百姓吧。

我回到市场,沿着铁轨漫步。经过一小咖啡座,高柜上有一架小电视。画面上,素贴先生手舞足蹈,声嘶力竭。真服了这位老先生。反政府示威进行到今天已近半年,人群从闹市退到公园一角,素贴先生竟然还能够天天讲,夜夜骂。一个人的怨气,难道真的可以取之不竭?

时间差不多,我叫了一杯咖啡,拣一个靠近铁轨的小凳坐下。前面菜贩的篮子,有轮子连接小轨,可以轻易拉进或推出。不一会,站长广播,火车将进站。气笛响起, 众摊贩快手快脚,移走铁支,垂下帐篷,搬开货物。有些蔬菜则索性留在铁轨旁,估计车厢高度可以让其安然驶过。游客们很兴奋,纷纷拿起相机准备拍摄。有些站到铁轨上,被摊贩叫回来。火车经过,车厢与货物帐篷的间隙,只差厘米。车厢一节一节,尾巴怡然滑过。不用十来秒,帐篷已重新架起,货物回归原位。水过无痕,处之泰然的“泰”字,乃专为暹罗人所创。

我又回到铁轨上。走了几步,发现一尾巴掌大的鲤鱼,在铁轨间蠕蠕而动。往前望去,右边一尺处,有一铁桶装了寸许浅水,里头有多尾鲤鱼在奋力翻滚,激起水花片片。鲤鱼生命力强盛,这尾鱼想是翻出了铁桶,前进数尺后又试着倒回原处。铁轨上多行人,有一位差点踩着了鱼。他的妻子拎起鱼尾,抛到左边地上。这位女士心肠好,但是,现在鱼和桶中间隔着铁轨,距离更远,鱼还在挣扎,却回不去了。我该渡它回铁桶吗?如此,它又成了某人的座上餐。

菜市场内,嗡嗡的人声,低沉稳重,如永不停息的脉搏。那边厢,素贴先生还在怒吼。远远望去,老先生仿佛嘶哑了,变成无声默片。

泰语中,有许多音似华南方言的单词,我曾经想学,却从未用心办到。其实,这样也好。在这个疯狂的世代,听不懂,看不清,说不明,也算是一种祝福吧。


初稿成于2014年5月1日,某伦敦酒店。
部分章节与意象,后用于黑白佛国(小说)、水过无痕

Igor Ovsyannyk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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