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曼德拉(一)

画船听雨声

飞机刚刚起飞。我看完工程报告,想把它搁进椅背后的皮袋,偷闲读几页宋词,却够不着。这商务舱的座位,又长又宽。空姐走过来,轻轻把报告接过手,顺手把菜单翻开,细声问:梁先生,宵夜吃什么?这位空姐,年龄比后舱的大,身材也没那么苗条,但还是挺耐看的。菜单设计精美,单是红白酒的年度产地就列了三页。我在起飞前已仔细研究过,此时从容回应。她作了笔录,临走前,把报告工工整整地塞进皮袋,再把书递到我手中。

此时,机舱里的乘客,各干各的,一片平静祥和。熬了这些年,今年总算升了级,刚才登机时,可以向左转。毕竟是新航,前舱明亮宽敞,荧幕宽大清晰,套上柔软的耳机,立时进入天堂妙境。比起经济舱的拥挤吵杂,那寒酸两小片塑胶,连耳朵都遮不住,真恍如隔世。

其他乘客,大都和我一样,是四十来岁的职业男士。有一位除下了外套,领带还没卸,瞪着座前掀开的电脑,长袖卷起一圈圈皱纹,像被老板数落时挤出的笑脸。前排一对夫妻,两名十岁上下的公子与千金,正专注于座前的荧幕。左后排坐着一老一少,男的六十开外,肚大头秃,女的大概只有二十。起先我以为他俩是父女,但看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更像一对情侣。

女儿清清今年十七岁,比这女的只小一点点。美璇带孩子有她的一套,清清从小就循规蹈矩,考试成绩优良,十岁那年,差一点就考进了天才班。我们没有气馁,说服清清停止绘画课程,加重华文補习,一起督促她的学业。小六会考后,她终于凭硬实力挤入莱福士女中。清清有绘画天分,喜欢涂涂抹抹,不让她继续发展,有些可惜,但衡量轻重,却无可奈何。就如当年的我,若不是毅然选读工程,今天也不会有此成就。如今,再回去读宋词,心有戚戚,觉得写诗的最好时光已经错过。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的文学细胞,遗传自阿爸。小时,阿爸在附近的小学任教。放学回家吃中饭,下午如有课外活动,便把我带在身边。阿爸擅长话剧,他和学生们操演时,全神投入,如痴如醉,全身散发一种异样的光芒。后来,他升为副校长,从此专注行政工作,话剧活动便停止了。阿爸恃才傲物,不善逢迎,一直到退休也没升上正校长,到了老年,健康更每下愈况。他的付出,却让全家衣食不缺,我和弟妹顺利完成学业。这点,我很感激。入大学时,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更有出路的科系。做诗人追梦?我没有这个本钱和机遇。

今晚出门前,美璇又来啰嗦,说见到清清在楼下与阿末攀谈。我正在赶报告,不耐烦回了几句,她赌气把房门关上,连送别也免了。美璇也真是的,常常在节骨眼上跟我纠缠。结婚二十年,她越来越不能体会我的苦心。几年前在印尼招标,高官上司说:为了大家好,最好息事宁人。当时,我们卖组屋升私宅,正当付首期。我瞻前顾后,决定听从指示,将事情掩盖。事后,上司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好像事情全由我主使,跟他无关。这些难言之隐,我都一个人承受下来了。此后我经常失眠,但我不想吵醒她,每夜侷促在睡床一角,连翻个身都小心翼翼。

话说回来,美璇也不是无中生有。阿末是公寓新来的保安,只二十出头。两周前,公寓居民聚餐,他即兴拿起吉打,边弹边唱,和清清就这样认识了。阿末工作勤快,可惜不好好读书。清清还小,一切还是小心为是。阿末是马来人,这还是其次,两人毕竟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清清上了中学以后,跟我疏远不少。这件事,得找个机会好好开导她。

我读了几页宋词,觉得有点累,起身上厕所。我往后走,有位经济舱乘客,恰巧也走上前来。空姐拦住他说:先生,这是商业舱的,请用后面那个。那大汉满脸不悦,正待发作。我连忙说:这位先生,你先用吧。大汉老实不客气把门关上。我向空姐扮个鬼脸,她苦笑摇头,我们便闲聊起来。

回到座位不久,空姐开始奉上前盘。她微微弯腰,齐肘半长袖,露出「皓腕凝霜雪」。接着是主菜、甜品、芝士和水果,红酒源源不绝。这趟飞往南非的班机,午夜二时起飞,吃完宵夜,已是凌晨四时。我翻阅报章,读到一则南非的新闻:前总统曼德拉陷入昏迷。唉,一代伟人,即将陨落。此时,飞机呼啸穿过夜空,机舱里只听得低沉的隆隆声,颇似「画船听雨声」。我昏昏欲睡。机长在熄灯前报告:前方有气流,入寝前请系好安全带。我轻触按钮,座位优雅下调。我平躺在宽大舒适的睡床上,盖上优质棉被,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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