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沉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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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圣洁的使命

忠和的病情持续恶化。芮丝把祷告勇士都请到家中。刘府三代富裕,洋房停车位充裕,客厅摆设优雅,空荡幽静。一架黑漆油亮的大三角钢琴,蹲在角落寂寞地等待知音。芮丝弹起琴来惨不忍听。我家的竖式老琴,白键已泛黄。

然而,再好的琴,再虔诚的祷告,也救不了忠和。几周后,他在巨痛中去世。

我在傍晚时分抵达郊外的殡仪馆。花圈和挽联在通道上堆成长长的两排。灵柩后挂着一面金边祭幛,正中镶银锚,配上闪亮的文字:我们有这指望,如同灵魂的锚,又坚固、又牢靠。

教友陆续入场。芮丝却不见踪影。

当盼望如泡沫破灭,人如何应对?

当年抵达多伦多后,我迫不及待约见教区的主任牧师。迈克刚过六十,秃顶浓须,蓝眼睛深不见底。他的办公室堆满灵修和教区材料,阳光透不进,局促的小房间更显阴森。迈克很客气,劝我先把家人安顿好,暂不派我繁重的工作。我可先到医院探访病危老人,并在婚礼和丧礼担任中文翻译。

两个女儿的学校离公寓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寓地处郊区,单位有两个卧房,面向山坡和一个活水池塘。入住后不久,满山的绿叶就被秋风染红了。黄昏时刻,我常沿着池塘漫步,慧娴则在长椅上静坐。白灰色的淡水鸥来回觅食,嘎嘎聒噪,像一个世外桃源。

可惜,冬天很快就降临,鸥鸟飞走,池水结成冰。不到下午四点,太阳已经下山,黑暗和寒冷如沉甸甸的大网撒下。为了省钱,慧娴不敢把暖气调得太高,一家人在屋里也裹得密密实实。美恩刚进入少女时期,勉强离开朋友来到陌生的环境,如今更不适意。放学回家,她一边脱下累赘的冬衣、耳套、围巾,一边叫苦不迭,然后不发一言守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个午后。早晨,车子玻璃结上一层冰,需先发动引擎暖气,再一块一块挫掉。不管穿上多厚的手套,双手仍会冻得发痛。慧娴行动不便,做起此事难度更高。

事工的进展很慢。与迈克的会面变得诡异。他数次试探我,主张以爱心接纳同志,并为他们证婚。起初我不置可否,后来直接严词拒绝。一日,我的钥匙无法开启办公室的门。原来一夜之间,激进派教士已把锁头全部更换。

我求见迈克,尝试从中斡旋,渐渐了解此事无关神学或接纳。原来,总部对迈克早已不满,几次想撤换他。迈克逮住同性恋课题,聚结志同道合的一伙人,借此在退休金谈判上增加筹码。迈克仍想拉拢我,出尽手段,威逼利诱。然而,我举家到此,乃是为了一个圣洁的使命,岂可披了圣袍昧着良心说话!我想也不想,气愤地走出,昂首步人光的所在。回头一望,只见黑暗里一个神棍,为钱背弃了信仰,贪婪、虚伪、勾心斗角,真是不堪!

总部指示我另起炉灶。一番折腾后,我们租下一间旧商场的地下室。斗室无窗,堪堪摆得上小讲台和旧钢琴。第一个主日,来了二十人。我穿上圣袍和项圈,包办司琴、领诗和讲道。接下来每周人数递减,最后稳定在十二人左右,和预期有很大落差。几名起初信誓旦旦支持的当地会友,一嗅到麻烦就夹尾逃跑。总部的财政支持乱了套,教会和家中都抓襟見拙。

教会内部的倾轧,竟比商场更惨烈凄厉。激进派向我开火,说我顽固、執拗、惧怕同性恋。我猛烈反击。远在新加坡的“开明派”朋友,读到网文后,与我断交。局面坏得不能再坏。我想起爸的话。自己当初真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渐渐,有一只大黑狗时时尾随。当它出现,我的心被掏空,一切都停顿。它的双爪遮挡我的视线,在我脸上拉出眼袋。我的胃口消失,做任何事情都无法专注,到什么地方都感觉吃力。我感到自卑,害怕秘密被人发现。我尽力掩饰,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撒谎却令我更加困乏。我的心中塞满挫败,不由自主说出伤人的话。黑狗衔走盼望,将它埋藏。它常在半夜把我叫醒,伏压在我身上低沉轻吠,对第二天接踵而来的疲惫不堪,幸灾乐祸。黑狗越长越大,像一座山,从此不离去。

冬夜漫漫,寒风凄惨。此时,再唱千遍「我一生将享受你的恩宠/和不变的爱」,也无济于事。我不再抵抗,四肢着地,也变成了一只黑狗。

迪盛远在新加坡,鞭长莫及。慧娴连哄带骗把我拉到心理医生处。我患上了抑郁症。接下来的事情,如跳格的电影,模糊不清。总之,我们回到新加坡。

当坚信碎裂成捕风,我被击垮。芮丝将如何?

我寻遍缅怀园,终于在一间灵堂外找到她。里头,一家人正进行兴都教告别仪式。快速激昂的音乐,伴随密集的鼓声与铃声。男女老少,额上涂着白粉线,在跳跃的烛光中歌舞、呐喊、拨弄乐器,人影恍惚。

芮丝的口喃喃开歙。我把她牵回会场,交给慧娴。仪式开始,飞越歌手带领唱诗,我分享小段经节。轮到芮丝上台,她双眼浮肿,精神恍惚。一阵难堪的静默后,她终于开口。

「忠和已经到那美好的地方。」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段冗长且不连贯的话。我正担心着,她忽然道:「他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的痛苦,先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她提高分贝,又道:「主已为我们预备居所。总有一天,我们会在那里团聚!」大家熟悉的芮丝回来了。「所以,我们不必痛哭,反而应当庆祝!」有人大声回应:「赞美主!」掌声爆发,久久不息。

(五)一生最珍贵最美好的日子

当年从加拿大回到新加坡后,经迪盛求情,教会让我带薪休假。美恩美惠回到原校插班。我每日按时吃药,好一点后,仍旧回去当传道。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日,我主持圣餐礼,会众鱼贯前来领礼。我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认出当年大学团契的大卫。他胖了,也秃了,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在我面前摊开双手,恭恭敬敬地下跪。我忽然按捺不住心中的厌恶。当年一起服事时,他曾大言不惭:主在前头,世界在后头。可是,一毕业,他就削尖了脑袋拼命往上钻。赚到几桶金,在脸书上炫耀名车名表头等舱,偏要声明:这是主的荣耀!这号人信仰粗浅,词汇贫乏,来来去去就那几句套话。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洞,财富越丰厚,洞越填不满。

待会,大卫便会拥妻带女驾着名车离去,下周照旧心口不一,周日照旧道貌岸然的回来。我想起多伦多零下30度的寒流,万分不愿意地把餅掰在他白嫩的掌中,喃喃说道:「这是主的身体,为我们舍的。」喉结被白项圈掐着,身躯焗在圣袍里,闷闷然像要脱茧而出。

总得有人掰餅来喂哺这些人的良心。可惜,我一生中最珍贵最美好的日子,已经过去。

当天傍晚,我和慧娴到新达城购物,发现主锚教会在顶楼举行礼拜,决定进去看看。灯熄,晓云出现在台前,像从天而降的天使。她一张口,美音如荒漠甘泉,贯穿肚肠。我泪流如注,仿佛又看见远处的亮光,浑身的毛孔都站了起来。

有人为我引见方材。我分享自创歌曲,甚获他激赏。「我们就缺少这个!」他兴奋地说,随即安排晓云试唱。我在他俯览岛国的办公室里,用音色浑厚的大三角钢琴为晓云伴奏,简直是天作之合!

方材邀请我加入主锚教会。我跟迪盛打过招呼,没考虑多久就接受了。从此,我脱下项圈圣袍,换上时髦衣服,成为负责音乐事工的主任牧师。

我收到第一份薪水时,发现除了基薪,还有与会友奉献挂钩的奖励金。「牛踹穀的時候,不可籠住牠的嘴。」方材说。「工人配得自己的酬報。」我数数也不算太多,便把它当作过去苦劳的补偿。

方材有自己的一套。「我们的会友,大多是第一代教徒,选择脱离父母的民间信仰。」方材说。「 生活安定后,人们便会问:我是谁?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宗教提供答案:神创造我们。祂是最纯洁最威严最大爱的象征。」我想起长长通道后的那一束光。「要如何亲近神?得神喜悦?每个宗教都有自己的一套方程式。其中,也有费解的神学难题,如:七日创世、挪亚方舟、旧约屠杀等等,一不小心,就和迷信无异。」

「因此,我们应该少谈神学,只须不断提醒:神要祝福你。你的健康和财富,便是祝福的见证。你当努力工作,以成功来荣耀神,并享受它所带来的成果。」

在此基础上,主锚打造了一个精致的现代圣诗氛围。大批人涌来,会众达数万。

「 一个信了的人,你要再叫他不信,是很难的。」方材信心满满的说。「他若想到不信后未知的恐怖和空洞,就算是一根稻草、一片浮萍,他也会紧紧抓住。」

主锚的人力财力资源充足,我的创作在这里如鱼得水。飞越计划进展神速。首张专辑推出后,销量直逼银唱片指数,视频浏览次数节节攀升。方材采用现代企管精神,以分成的方式来激励组员。整个团队弥漫庆祝的气氛,我的手头也宽裕起来。不久,方材把东部的二十个家庭小组也拨给我掌管。

然而,杂音也开始出现。有人影射方材夫妇挪用会友奉献,搭头等舱,住豪宅。「当我们为主发光,魔鬼就会嫉妒。」方材在主日辩解。「我们不要中了它的圈套!」稍后,江弟兄在报章上刊登道歉启事,主日被请上台忏悔。方材尽释前嫌,两人拥抱,风波平息。

(六)凯撒的当归凯撒

忠和去世后,耶利米小组沉寂了一阵子。不久,芮丝重新召集一伙人,炽热地研究圣经。过了一段日子,有预言从小组传出,如「今年雨季延迟]、「烟霾将在一周内散去]、「主日将临]之类。当时,飞越团队正倾全力准备巡回演出,没有人去理会这件事。

团队出发前,教会举办祈福会。一群人围在一起聊天,问起晓云和方材结识的经过。

「我第一次听他讲道,主题是敬畏主。」晓云说。「那是1988年,我还在教会中学念书。方牧师到学校来分享,用他自创的“精华”讲道,在7分钟内叙述自己如何找到生命的救主。当时我还不是教徒,道理听起来很陌生。我只觉得:这人年纪轻轻,却作中年人打扮!那天,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框很厚,镜片很大,土气得很!」她又道:「但是,他的态度很诚恳,很有说服力。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后来,朋友邀请我到他设立的小教会。以前,当教徒并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是要遭受家人反对和迫害的。方牧师常带领无家可归的青年人,在小房间里作通宵祷告。听清楚,是-通-宵-祷-告-哦!可不像现在,晚上11时就结束。我们都是晚上11点才开始,一直到凌晨5点。主锚教会最初都是这样的。」

有人插嘴:「方牧师说,有一天,他忽然向你求婚。当时,你为什么就答应了?」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晓云嫣然一笑。「当时,我们都还年轻,一心一意只想把教会建立起来。方弟兄是教友心目中的使徒,大家以他为榜样,女孩子都希望以后能嫁给像他这样爱主的人。可是,当时我们只是同事,除了教会就没有别的,也没单独约会过。」

「一天早上,他冒冒然走到我办公桌前,说:神指示我娶你!我以为他在开玩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呆呆地站着,我就坐在那里一直笑,一直笑。忽然,我发现,他是认真的。我停下来,不知怎的,就答应了。」

「我回家把事情告诉爸爸。他把姐姐拉到一旁,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晓云有点羞涩。「家人都不知道我有男朋友,而我的确也没和谁在交往。那天真滑稽,很像一部电影!当时我们都年轻,对未来充满憧憬。换作今天,我绝不会如此冲动。」

「但是你作了正确的决定。」慧娴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不是吗?」

「那时我们拥有很少,但内心有火热的梦。」晓云说。「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有人羡慕的说:「现在主锚教会很成功!」

「唉!人多事也多。以前教会小,对主国度有益的事,大家卷起袖子就去做了。现在教会开销很大,要劳心劳力去维持。把盘子做大后,有财政策划、市场调查,每天有开不完的会。其实,我就只是爱唱歌。现在,连唱什么歌,有时还轮不到我作主呢。」晓云道。

她最好的歌,出自我手。这个,大家都知道。

第二天,团队北上联邦。马国人民有同等殷切的渴求。飞越以现代音乐包装的福音,让他们忘切现世的心酸和焦虑。方材上台布道,多人信主。当地牧师穿着簇新的深色西装,与方材互赠爱心奉献。

杂音持续出现。晓云的几首新歌惹来非议。有人批评歌曲太过摇滚,伴舞女孩衣着太过暴露。当然,这几首歌都不是我的。据说,晓云曾为此与方材争吵,最终被方材说服:凯撒的归凯撒,向罗马人传福音,便得采用罗马人熟悉的风格。两人随后启程飞往美国,接洽高档音乐人。方材雄心勃勃,想用音乐征服全球。

方材不在的时候,教会的事就交由我署理。这时传出风声:耶利米组员开始变卖家产。又有人说:方材夫妇在美国生活奢华,把教友奉献的钱花得像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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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蕉风》512期,2018年5月


meriç t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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