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暖月明君且去
陈蝶
唐珉呵,上一次我从古晋把研磨好的擂茶汤料用快邮寄到沙登大学岭组屋给你,已经是1998或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我于1999年调职回到吉隆坡,一年后得你介绍我买到你A座对楼,B座的单位,当时我们约好,等我住进去后,谁煮了什么,往对楼直线望去同样是四楼的厨房露台仿效泰山喊下“哦依哦”,两人就可以分享食物了(两座楼相隔约一百米)。可是我2001年搬进之后,我们却至今都没有一起煮过一次擂茶,连两人互相到对方居处用餐都没有!这就是人生的悖论之一,自己以为会是顺着逻辑跑的事情,往往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细想,咱们是怎样交恶的呢?
当然,交恶这个字眼是不适合用在你身上的,肇事者必然是那个对方。认识你的时候是几时,我真记不起了,只记得你与我都顶着个妹妹头,两人都个性温顺,谈话文雅,笔耕不辍,被部分写作界人士称为才女…可是唐珉,时间过去了,真的。多年之后,你还是文雅低调,不多话甚至不太说话。而我呢,嘿,根本就与恭顺亲王打对台,现在的我不但少恭少顺,声音的分贝超高,还经常王婆骂鸡,出语不凡(原句是『王婆拜神不见了鸡』)…
从一个外来者,当初我进驻到组屋区,因为有个好友在此,因为上班往返布城方便,也因为弟媳娘家就在新村。我们窗台换个方向望出去,有林,有鸟有空旷,这个半城乡,是个安家的地方。我曾载着你去逛布城,也到过你老家原址,现在一兄一弟各拥一座楼房的共用天台,去看你在那里种的青菜。大家族保护着的你,却还是喜欢独居,这点,我能理解。我还意识到,你是如何愉快欢喜地独居,家里连一个时钟都没有的自在!搬去之前,有次没戴表的我拜访你後问下时间,你有点腼腆地表示家里不但没有时钟,手表,更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还一面难为情地说要去隔壁家问问现在什么钟点。那当下,我张大了嘴,不能置信,我说不必问时间啦,时候不早,该告辞了!天哪,那可不是等闲的寒酸,那是世外高人!在极简主义还不怎样普及的时候,你就身体力行了!我虽然不是那种睡觉都要戴着手表的人,却佩服一个不把时间放在眼里的生活家,你说,感到夜深就熄灯,天亮就起床,而我在跟你同样面积617方尺的小家居然挂了两面壁钟,没超过二十令吉的那种,它们一个快十分钟,一个慢两个字,一紧一松地调度着我的作息。
千禧年过后某天我下班回来,望过去,发现你露台的盆种植物都一夜之间失踪了,后门呈关闭状态,打电话没接。如此一连几天,你那时没用手机,我忍不住想些负面的事情,之前可没听说你有什么出门计划。上去 A 座四楼你大门口,紧闭的大门门板上贴着熟悉的三个字:满风楼,呵月下听风声,敲门都不应,邻居都摇头不知情。次日我去沙登大街你哥家打听,你侄儿却说不知道你踪迹。十多天後,露台看过去,你后门终于打开了,盆栽植物又摆了出来,灯也亮了!没办法哦依哦,急惊风般打电话过去问怎么回事。你却慢郎中地说:『嗯…他们临时告知作家团出访中国,有个空位,我就去了,来不及通知你…』
『哦』,我是那么答你的。虽然2004之前,我还没去过神州,也知道去中国不是两天内马上装了包包就能出行,需要申请入境证不是吗?你真没时间通知我吗?你不是才风风火火地帮我一前一后扛着一捆二十多米长的胶席子吃力地爬上四楼吗?这是根据你家镶木图案的胶席子而听从你劝告购买的,我还接受你建议请人把窗户上的百叶窗拆除而换上整片暗色玻璃窗,然后再安装凉棚与铁龙。你还一再叮嘱下次上来粉刷天花板与墙壁时一定要通知你来帮忙!然而我体恤你纤纤瘦躯如何折腾于这些粗活,因此每天自吉隆坡下班后来到大学岭的新家都不让你知道。像贼人一样在自己的屋里活动,不开房间与厨房的灯,是不要让你发现。
我们相互爱护体恤的诸般印证,难道不足以让你告诉我即将出门远行的美事吗?
等到我正式搬进来后想给你一个体贴的『我独自完成,不惊动你』的讨讚时,你递了两个22 X 29公分镜框镶着的干叶子组图给我,说道:『我买不起贵重物品送你入伙,这是取之自然的现成之物,希望你喜欢。』我双手接过,却感受到你些微的冷漠。我心虚地发现自己的善意隐瞒并没有获得你的共鸣。
呵呵是我的隐瞒在先,才导致了你的回报在后吗?是你的热情协助遭我拒绝而使你决定不再坦诚相待吗?当时我可没那么理性,却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为你担了那些天的心,承了那些天的乱,产生了疑虑,挨过了瞎猜,你竟然无恙地归来,安全地出现,如常地言语,悠然地丢来一句叫我悲怒交攻,使我颜面扫地怎样能够释怀的话!天哪领袖 H,诗人W、小说L、散文Y、海岛T、和美丽C都没有告诉我还有一个空位可以参加中国访问团,他们只顾念独自蜗居小楼的你,可无视经常在他们眼前活动的我啊。深谙宠辱不惊,内心暗喜的你才不敢渲染之,因此才发生背着我出门的事吧?
你看这个江湖,你都不必行行走走,就轻易获得了礼遇,我还有少表演流星大步吗?人缘好坏立马就看出来了!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是上述其中一位特别推荐你参加的。我是个心眼特多的人,最爱研究别人心理,事情的发展,可谓精彩绝伦,当中包括了文人之间相重、相轻、角力、较劲,以及作家人品与文品差天隔地的惊吓,这些议程一直环绕着你我发生!而你,老是从容淡定地与角儿们来往,你到底是知还是不知,你是否其实知道而故意装作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而想知道啊…
毕竟我也具有一定程度的调整功夫和不动声色的表情,吃这么大,如果还没有经历一些五雷轰顶的人生经验,怎得圆满?如是你我又恢复了交情,我日记里还清楚地记录:『8/6/2002,弄擂茶,送茶料到唐家,获知某生(从略)……那些城府幽深者,不惹为妙…』
日记里记录你名字的还有25/12/1999那天,我还未曾觅得新家,在吉隆坡载了好友叶玉昭上大学岭去看你,如果物以类聚真有其事,你读了我1999年9月份发表的散文『南方的风,寄去初夏的信』,认为玉昭是个期待交往的朋友,咱们三个女生还愉快地处了一个白天!而玉昭已经于2008年因不敌癌症去世了。犹记我们在你居所听你娓娓陈述自己过去如何在几尺几步之遥,人与音响组合的距离聆听李斯特和巴哈的古典音乐所享受到的不同效果,你童趣天真地调侃自己“豪宅”所限,还认真站起来移步到大门口弯腰做一个打听的动作,哇塞那个讲究,那个乐活…
你我虽然同住在一个社区,生活模式却大大不同,你像一个小隐,一般深居简出,喜爱在早午晚不同的时段轮流坐在三面景观各异的窗口用餐,饱看屋外苍翠。而我退休前的人生,一段话概括:『如果不是在家,就是在办事处,没在办事处,就是在往办事处的路上。』这句话的前身,是把办事处换回咖啡馆,原来是很小资的享乐派,而正是我这种看似牢笼工作狂的日子,把你惹怒了!有次你用阿姐的声调说:为什么做人要那么苦干,你有必要把所有时间都用去办公吗?我不知怎么词穷了,答不上来。其实你不懂,我大半生时间,都是在享用公家的方便而获得无数的资讯啊!虽然职责方面有些避免不了的繁文缛节令人厌烦难受,大多数时间,我都处在私心窃喜中,不为外人道!既然你不理解,我亦觉得多解释更添没趣,加上一些理念实行的差异,如,我会打赏扛煤气上来的外劳,而你认为店家应该付他,甚至为了不用煤气而改用电饭煲煮菜,我知道后又逞强说这哪里有锅气嘛!瞬间交谈变化为沉默,而沉默是一种具有杀伤力的语言。就这样,就这样我们渐行渐远…
既为邻里,我们总会碰头是不是,不知打何时开始,我在露台看到你在树林边的步道上晨运散步,会下意识地把身躯缩回厨房…一个星期没碰到面,好像舒了口气!然而所谓才女并非神仙能够避开民生,肉身还需走向人间烟火。所以在周末礼拜小区菜市的路上,在夜市的人流中,在摊档与摊档之间,或在打包经济饭的餐室里,你我硬是碰上了!避无可避咋办呢,匆匆交会,凉凉问候,谨慎应对,欲说还休…有次步行十分钟来买菜肴的你买好了正要离开”前成餐室”,鬼使神差开车从布城下班的我正巧泊了车走到店前,因为只有这家有卖经济饭菜晚餐,而天雨也忙来看热闹。我赶紧开口:唐珉别走,下雨了,等我打包好载你回去!不料你低低地说,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独居久之,你自己都承认,讲话开始口吃了,然后没带雨伞的你拎着一包饭菜在微雨中疾走而去,我看着你不足五十公斤的身躯背影,百感交集…
这两个同样执拗的女子,你们这是干嘛呀?我们小区有四座楼,一共480个单位,可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咱们两个还是薄有名气的马华女作家。2003年9月中有天在小区路上,黑白羊儿又有缘地在独木桥上面对面,两人都客气地停下脚步,礼貌地寻找话题…有了,两人不约而同提起编辑H因病去世的新闻(此事13/9/2003我日记亦有记录:中午得知 HJ 往生,夜,吊唁)!而在福报的诠释上,咱们却坚持各自的表述,这么一个生死命题中涵盖是否应该敬畏、听命、不忿还是怀疑的表述立场,你我竟然又是对立的!查看日记,在30/5/2004那日,我如此写:『…送一盒斋料 TM,主动行为总能扭转乾坤。』这TM 就是你了,我长期书写日记,为怕隐私外泄,我把很多人名都用英文字母代替,可惜后来有些字母自己也想不起是谁。此事过后,乾坤果有扭转,这只友情的骆驼,能不能坚定站立下去,我相信两人都避免发生什么最后的稻草……
你的大义凛然规劝并没有使我多留在家,你是桃源人而我身在魏晋,同时你也是唐宋女,笔名唐珉,又叫宋瑜。你这个诗歌小说散文三面手没什么人知道你能看懂日文的伊豆舞娘!你一如既往地上进又低调。而我安定下来之后,歌赋文艺旅游犹如脱缰之马。
然后我发现少了与你交会的日子,我像一只兽群里的领头,渐渐主导了自己的地域,四座楼宇的周边,哪里有苦叻心、哪里有桑树、哪里有洛神果和甘蔗能让我任採的,我都可以随心地拿取。当我的社区人脉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的时候,你却淡出了,告诉我要回到新村陪伴身体不适的三姐,然后就经年了…然后在2008年,我当了小区公寓管理员,直到现在。你搬离後,并没留下联络号码,我是个边做边学的管理员,从发展商接手管理事务并没严厉实行利息惩罚滞缴管理费的业主,直到2011年才发现你与外甥的单位管理费拖欠了年余。下下之策便是写了张措辞不客气的字条塞进听风轩门板与地板的空隙里面去。如此敲锣打鼓,引来了你回答的纸条,同样塞到了我的门缝里,你的道歉和大度令我惭愧…
因为有了距离,我们又再交心,其实你三姐家就在新村沙登华小一校的山坡下一条马路,我时常到亲戚家都经过那里,却还是维持我们感到自在的交友美学。我们理解距离对大家都好。这些年,我有一些朋友变成拒绝来往户了,甚至包括你的好友!埋怨别人,不如承认自己越来越难相处吧。我们都一样独身,都已经练就了一套独身者,独身的女人,独身的老年女人独有的人生法门。你有次在电话中聊到心灵归宿,说,如果六十五岁不死,就要去出家!我们都经验到身边的细软需要越来越精简了,因为一个人,不想把身外之物让家属去头疼。所以我两年前把三百本书籍请朋友用罗里送到沙登新村国民中学图书馆去了。文学 K知道後声声可惜,我大声说,我有的书你们都有,你们有的书我可没有,你能把罗里开来我家取书就给你们啊!唐珉你看,温文儒雅于我何其遥远,抱歉,我觉得痛快,我听我的心了!
我们隔着两公里远的距离,心灵却比住在同小区的时候更接近了,距离像是一个滤水器,把人们之间的杂质都过滤掉,剩下纯净美好的清流!故而你我之间又回到清风明月的境地,连管理费你都不用再理,因为你外甥根据我方寄出的结单每年两次结帐了。
一年又是一年,你开口邀请我到你三姐居所,被你命名为『了尘居』的村屋去坐坐。我却因为一面上班一面打理小区,卫生问题,催讨管理费而一再延宕。唐珉啊本来我是你小区家的过客,竟然管理问题都奇妙地变成我的责任与负担!而你轻轻松松在你姐家与我电话讨论人生的不执着,我自己承担下来的重责哪敢有所抱怨,内心竟是执着呢还是不执着,一时也无法厘清。
终于你也有执着的时候,差不多两年前吧,你透露因为自己一篇文章在印刷成书时,连标点符号在内的三千九百多字,竟然出现四十多个错处而感到稍有不快!我在电话这头大声夸张惊叫『什么?』,音量大概吓着了你,你又吞吞吐吐不说了。看,我刹那自比玉簪记里面好打不平的黄衫客,而你定是生怕我这个大嘴巴口没遮拦批评人家校对不力,而警惕起来了!我体悟到你是何等厚道,宁可自己闷郁而不去追究。至于到底是哪篇鸿文,刊在何处,当时我没再追问,因为一个马华文坛能有多大,耳朵竖一竖,鼻子嗅一下就知晓了。我也不想让咱们好不容易联系回来的友情又因为一桩小事再次中断。
是的唐珉,咱们都是夕阳人了,也不必择人而事择木而栖那么『政治』,顺着心意便是。我不敢说自己是你的知心朋友,经历岁月洗涤中,咱们之间由神交开始,有扶持、有冲突、有欣赏、亦有矛盾!交情可绝非点到为止那么一般!比较起来,小说 L 更像是你的闺蜜,哈哈那是因为你们之间还存在着距离,距离是感情的防腐剂!
我如今脚步放缓了,不再是你眼中的工作狂,已准备与你畅聊的,不是要向那些已经逝去的青春致敬,而是用什么心态欢迎来到门口的孤独与晚年。而目前来说,我的社交生活比你的热闹,而你的家族环节又比我的可观。我的死穴跟你的是一样的吗?你没有脸书,但是又 so what? 我最近腰斩了自己的脸书,是真的很难融入脸书的互动生态,我承认自己有病了,我心中高喊 Leave me alone!狡兔三窟,我还有另外两个脸书呢。现在公开的一个,是因为要存放曾经年轻的照片。我把生日设在二月三十日,被拒,结果把诞辰日期隐形了!还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的。啊唐珉,增廣贤文有句: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我还是觉得,咱们还不算知音……你闺蜜说你们无话不谈,我好质疑,难道,你们谈了爱上过谁的事吗?你们连性欲与性向的课题也谈了吗?我们大谈过蒋勋的孤独六讲,却避开了那个性欲孤独的篇章不是吗?
我逐渐变成沙登居民,认识了几位华教人士和社会长老,他们口中不乏乡野故事与奇谭。而你家族中人竟然就是你小说中『悬案』与『津渡无涯』若个故事的主角!2010年你获得大马福联会暨雪兰莪福建会馆出版基金,出版了长篇小说『这一群人』,内容又是隐藏在新村的珍贵记录。可你姿态低低的,像名句说的,低到尘埃里,沙登人极少知道新村有个言寡心热的女作家周松娣,又名周学娇的唐珉。最近马华史料专家李锦宗告诉我,根据方修老前辈说,沙登早期大约三十年代有位作家戴英浪,笔名戴隐郎,留学上海学美术,回来后从事文学创作与评论。我请教过长居沙登已经退休的报人陈志平先生,他也没听过戴氏,当然不知道他后人。确实在沙登,菜园鸡和酿豆腐是比较多人知道的…
等我闲了,真要跟你一一对照你小说中那些人与事,去探访你说种在你三姐前庭左侧的一株菩提树。呵你的佛心法喜,从『满风楼』到『了尘居』,都不免带着禅意,连种植的树也是菩提,期待跟你讨论的课题,必然不会是充满悲情,却会是喜舍吧!
而2016年10月13日深夜11时半我有一个未接电话,次日早晨一看留言,是新村朋友叶玉清,问,知否唐珉往生了?谁不愣住了…两年没听到声音,八年没见到身影,小区已经不再属于沙登,如今叫做史里肯邦岸,版图划分到把人也隔远了。其实不关名称的变化,是隔阂已经变成我们之间的常态!脸书,微信和哗騷 (whatsapp)无时不在使人们亢奋地分享,过度地侵骚,而我们之间的无言其实是一种让我感到自在的相处之道!
呵呵唐珉这是你跟我讨论孤独与生死的方式吗?前嫌尽释不是需要一个小小的新村式的茶聚吗?你叫我去看,去听而不是要与我谈呵。近来我看多了美国灵媒 Kim Russo 的电视节目,讲述许多生者与亡灵纠结的纪录片,我愿意相信,你已经谅解了顽固又小器的我,让不久前在新村黄师宙先生丧礼上与我重逢的叶玉清转告了这个信息,使我能在最短时间内通知我所知你的好友们。文友们脸书也发挥了它的角色,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10月15日中午,你当名义编委的爝火出版社社长梁冠中与他伙伴甄供和金苗来到我小区,一块到你灵堂去。春山和唐君年从芙蓉赶来,而获知消息的曾荣盛也匆匆而至。一支香,一个鞠躬,就是一个我们重见,以及告别的场面了。你弟弟周吉灵详细告诉朋友们你如何从铝梯上后仰式跌倒石板地上颅内出血而失救,从出事到送院,从跌倒至往生,前后二十八小时…
10月18日你弟(又名石头)在微信告知19日会去捡取你骨灰,并护送到巴生海域,我征求了他同意,要送你一程,那是一个真正的告别。虽说生死是自然规律,生得安或不安,需要一点智慧与运气。写你的生,六千字还写之未够,而写你的死,那是更多回溯你的生时,死有何难是不是,我不要用沉重严肃到窒息人的手法。那不是难,而是一个借镜。知道你交代过家人,生命结束後遗体火化撒之大海。我不免联想起1995年的9月30日,张错与林式同等人携带张爱玲骨灰到洛杉矶圣必渚(San Pedro)码头出海将之撒向太平洋的经典画面,那是一个天地为之寂静,隔绝万般喧哗,优美回归华丽的葬礼!
10月19日那天早晨八点,我去到你弟家,弟媳出去买了一大束白色紫色黄色与赭色菊花,然后他们儿子媳妇,以及另外一位外甥和我一行六人先到蕉赖火葬场领出你的骨灰。他们都允许非家属的我轮流一次用夹子选出你一块遗骨,轻轻聚放到一方白布里。我心里说,唐珉唐珉,这是你吗,你一生轻灵逸秀,头发从长到短从没烫过,衣裳颜色几乎都是白与清浅,款式都是学院派的!生前到死后,一切都变成一堆碎骨,一钵灰烬,一片烟云,一声低叹!我们之间的,你与人间的,该了的,都已了!你素好宁静,这样平和优雅的方式,相信是你所愿意的…
然后你弟抱着那方包,一行人由殡葬服务代表带领去到巴生港口,上了一艘小货船,朝吉胆岛方向的海域开去,谁也知道那只是一个象征意义的方向,你要去往何处,此刻已经了无挂碍了!张爱玲在遗言中要求骨灰撒向廣漠无人之处,张错等人考量地理与政府条规实为不便,才决定送到大海。我大姐已经安排好他日骨灰安放之处,叫我也同住一处有个陪伴,而我却忍心回绝了,我说我要撒海而去呢。是的,你和我同样觉得,人生所该拥有的,如婚姻、丈夫、儿女、功业我们都欠缺,呵哈难道还独欠那一块累赘的墓碑吗?在四色花瓣中一起如雨般撒落海面而去的,是你的骨与灰,你的亲人们默默注视静静割舍…人生归处不再是一坯黄土,追思哀悼,塚上灯前,都留给煽情的文学去吧,清风逐浪,明月当时,我们真的不需要什么了…
送走了你,我随吉灵夫妇拜访了你最后的居所,怎不是处处悖论的人生啊,本来是应该与你对坐庭前闲话当年的,如今我站在你欲修剪的树下,聆听你外甥女处理你身后细软的经过,重新认识原来一向在大家族中你不语而威的风仪!理庭院,修枝杈,家居摆设,家事安排都是你说了算,因为不肯假手于人,你坚持自己修剪枝桠,这才出事的…我对树木没有什么认识,却看出此树并非菩提树。然而是不是菩提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菩提种植处处,而处处灵台,我们不是心有明镜,而任惹尘埃吗!
终有一天尘埃落定,是的我会记得这一天海蓝且深,李白目送孟浩然的唯见长江天际流都还有再见的机会,而我目送你,从此天涯无际地相别了!一个不婚不孕不育不社的独身文学女子,却又『因不而刚』,『因无而强』!生也,死也,如今我有一点相信灵魂不灭论,他日我们在某处重逢,呵呵我们如果还是执拗如故,你说,我们会不会再次交恶呢,唐珉呵…
2016年10月24日起稿
2016年11月17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