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长大了

张美莉

天未破晓。

女孩骑着单车,载着小她三岁的弟弟,摸黑到离家百米外的巴刹,准备开档卖茶粿。

身型娇小。皮肤黝黑。头发散乱。衣服起皱。

从 Lorong Rampai 右转入 Jalan Mata Kuching,骑到尽头,正要左转入 Jalan Haji Manan 大街,在崇福庙旁,冷不防被从后而来的一辆单车撞倒。姐弟俩应声倒地。那人并没有停下来关心。女孩牵着单车,哭哭涕涕地掉头回家。其实只是皮外伤。但那天,女孩铁了心,怎么劝说也不肯去巴刹开档。早起来做茶粿的婆婆没有办法,只好牺牲原本可以补眠的几个小时,自己出门。

我不清楚当时自己的心情。是委屈被撞倒?还是不甘心这种摸黑去巴刹的生活?

姑姑和叔叔们出嫁或到吉隆坡工作后,我们五兄弟姐妹从小就到巴刹帮忙卖茶粿。那是婆婆经营的档口。

漆黑的大清早,居銮大街的电线上,挤满了叽叽喳喳的燕子。好多。好不热闹。我记得和姐姐们走在漆黑的五角基,以躲避燕子的粪便。好几次被在黑暗角落的人影吓着,我们只好走在街灯微弱的大街上。印象中好像有在晴空万里天未破晓的大早,撑伞走在大街上的情景。那些燕子,都去哪儿了?

哥哥骑着三轮车,负责把茶粿送到巴刹。有这么一回事:三轮车在某个夜里不翼而飞了。但第二天一大早,它又神秘地回到原位。后来又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我们决定给三轮车上锁。其实,只是扣上一个小小的锁头。我记得那一夜,我们听到屋外有动静。哥哥打开窗口一看,喊道:三轮车不见了!当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门一开,三轮车真的又不见了。那夜过后,「借用」三轮车的人,再也没有把它送回来。这苦了哥哥,必须以脚车代步送茶粿,来回多走好几趟。后来,弟弟和他的朋友到庙堂求签,得到神明的指引,说三轮车在东边。他们往东到河边找,还真的找到!

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装茶粿的纸箱,是我们捡来的。我已忘了是每一天吗?我们都到英保良百货公司的垃圾槽,捡可以用的纸箱。哈哈!不时还会遇到竞争者哦。都是巴刹的孩子。

大日子的巴刹热闹非凡。初一十五神诞清明节中元节冬至有发糕、红龟粿。端午节有粽子。农历新年有年糕。餈粑是客家人的。薏粑是海南人的。

记得小时候过节时,放学回家后连校服也没换,就急急骑着单车载着新鲜出炉的茶粿往巴刹冲去。

节日期间,婆婆总会让我们到巴刹的另一个角落,开另一个临时档口。一张桌子。一箱茶粿。就开始叫卖。

我超讨厌去那里。

我们的茶粿摊是在一排架高的档口。两旁各卖生面。中间有四个茶粿摊。档口的正对面卖鱼丸鱼饼。左斜对面是五、六个烧肉摊。右斜对面是鸡饭摊和面食摊。再前一点有个鸡蛋摊。档口的后面是咖啡店。

在架高的档口,比较有安全感。看到老师可以躲。看到同学可以避。

但临时档口就不行。感觉上好像赤裸裸地站在巴刹的中心点,随时会被发现。

我想,是自卑感作祟吧。

同学曾经问过我,「卖不完的茶粿如何处理?」当然是隔夜再卖。再隔夜又再卖。婆婆教我们在打包的当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几个隔夜的混入其中。那一抹的心虚、那一刹那的心慌,现在回想还会觉得焦虑。像是个做坏事的小孩,担心随时被发现。

是啊!平日,我们的生意并不好。下午的巴刹,人潮稀稀落落。我们几乎是最后一个收档的档口。我记得婆婆总会一块钱十几个,便宜的将茶粿卖给印度妇人。

我们的档口没有自来水供应。需要用水时,我们就到后面的咖啡店取。婆婆说可以,可是每回取水时,我们就要挨咖啡嫂的白眼。那一小小桶的水,我总是用了又再用,尽量避免去取水。我记得,水,永远是污浊不堪的。

巴刹里的人,形形色色,好多都没有让子女好好学习。我记得我们带书本到巴刹温习时,还被人笑假清高。隔壁档口的几位兄弟,都因吸毒而入狱。那家的姐姐说,考中三会考完全不需要看考卷,只是随意涂黑就好了。她说时,还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婆婆爱买马票。他们说,马票像火车路那么长。总是跟几个死会。大家都说,她给巴刹的人骗了。我还记得她让我到收马票的人的家,给二叔打电话,让他回来还马票的债。我去了。电话接通后,我却不敢去应。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电话,怎么另一头就传来声音。挺吓人的!

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中三年末,因为婆婆车祸受伤才结束。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爱吃茶粿。我还不时会做着同样的梦。梦到自己在卖茶粿。同样的童年场景。但焦虑不安。因为我已忘了每个茶粿的价钱。

现在回想,当时小小的心灵深处,竟然藏着那么多的自卑心虚委屈。我其实不清楚,巴刹的生活造就了那一部分的我。也许,就是当年女孩的那一股倔强吧。

没有资源的小孩,比别人更努力奔跑。经过了蛹的争扎,蜕变成长。


Aleyna Ren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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