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莉
门敲了一会儿,老妇人才来应门。我在小小的门缝中,看到她不安的眼神。
「谢谢你们。不用访问。我没事。」
我们表明身份,是隸属政府的志愿义工关爱乐龄大使(Silver Generation Ambassador ),志在以家访的方式让年长者瞭解不同的乐龄资助措施。我们来访的目的,除了瞭解年长者的健康和经济状况,也要让年长者知道住家附近免费的运动与社区活动。同时,也要看看他们是否需要任何的协助。
「不用。不用。我的家很乱。」
她开始松口。我们继续好言相劝,「我们是来探望妳。不是来参观妳的家。放心。」
之前在探访其他的邻居时,有人透露这位妇人的家囤积了大量的杂物,有火患的隐忧。
几番相劝,她终于让我们进入。
进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报章,和很多各式各样的杂物。我一眼扫过去,不便仔细观察。而门边有一座大大的奖杯,我快速看了一眼,是选美比赛。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女儿的。她离开家到国外生活多年,部份我们看到的杂物,都是女儿的东西。
妇人似乎正在吃早餐。客厅里堆积如山的报章堆中的一张小凳子上,有一包吃到一半的经济面。堆积的报章是椅子。我没有看到沙发。
其实饭厅里有饭桌,可是也堆满杂物。我们得到她的允许后将物品稍微移开,请她坐下来,好好谈谈。
先问她的健康状况,「有定期检查定期吃药吗?」。
再谈她的零时工。
平时的休閒方式,「有运动吗?都做些什么?」。她竟然还会运用政府给予的技能创前程培训补助(SkillsFuture),报名学习人际关系课程。
然后介绍并留下一张住家附近的免费运动与社区活动表,请她有空要下来走动一下。
稍微问起家庭关系。
再问问经济情况。
然后,我们问起了囤积的物品。
「我的女儿的。她还会回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问,「不要的报章杂志,需要我们帮忙清理吗?是免费的服务,我们可以安排一下。」
「不用!不同!我自己会处理。」
我们问起先生。她坦言大家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先生每天自己在外蹓跶,吃饱了才回家。我们请她打电话给先生,看看他是否在家附近,「因为我们也要问问他的健康状况。」
在等待先生的当儿,我们和她閒话家常。以我们的经验,一些老人家在打开话匣子后,都会比较愿意打开心房。
她坦承因为堆积如山的杂物,常与先生争执不休。「等一下你们不要提起这件事啊。」
我们继续思想灌输,请她好好考虑要不要接受我们的好意,帮忙清理一下。「我们担心的是,万一有人不小心勾到物品跌倒受伤,后果可大可小。」
她还是摇头。
其实当时我还在担心,先生回来后,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囤积物的问题而当作我们的面,大吵一架。
还好,老先生看来和善。
我们依照惯例先瞭解他的健康状况和日常生活作息。然后他谈到了女儿。
「她在国外生活,很久没有回来了。」
「这些都是她不要的东西。唉~」
妇人静静不发一语。
基於安全考量,我们还是开口了。
「需要有人帮你们处理一下吗?免费的。」
「你们问她。」
妇人还是静静不发一语。
我转向妇人,「妳看这样做好吗?妳给自己时间想想。我们只是义工,会帮妳做纪录。两个星期后,我们会请正式的员工再过来看看。如果到时妳愿意,可以和他们说明什么物品可以丟弃,他们会安排人员上来处理。没有妳的允许,我们绝对不会丟弃任何物品。如果,我说如果妳还是觉得不妥当,到时妳才拒绝我们,好吗?」
她终于点头了。
这当然不是我们遇到的唯一的个案。好几次,因为囤积物我们被拒於门外。一些老人家还愿意在屋外与我们交谈。一些完全不愿意开门。有时在门外,就能闻到屋内传来阵阵的恶臭味或猫狗的尿骚味。
有一次,一位妇人让我们进入。我想,她可能刚好需要有人聆听心声。屋内凌乱不堪,我们坐在报章堆中交谈。她把声音压低,原来有位成年的女儿在房内睡觉。她轻声说,「女儿没有工作。每天睡觉。偶尔打散工。」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妇人的先生突然骤死,她失去了经济支柱和依靠,也失去了生活动力。
我们鼓励妇人去参加社区活动,她摇头。
问她要不要我们帮她安排打临时工,她也摇头。
提起让我们帮她清理杂物,她坚决摇头。「我已经开始整理了。」
我们最后能做的,是留下热线电话号码,让她需要协助时随时联络我们。
还有一位马来大叔。刚开始言谈甚欢。当我们提出囤积物问题时,他开始面露难色。我立刻转换话题,但我的搭档没有反应过来,一心想帮大叔的忙,继续劝说大叔让我们安排人员上门服务。大叔开始变脸。「好啦!好啦!不要说了。你们回去吧。」大叔对我们下逐客令。我立刻向他道歉,他说,「妳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她。」我想他会这么说,是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完全的无理,借以缓和尴尬的气氛。我们再次道歉,并趁机对他说,如果需要任何协助,记得随时打我们的热线。
我后来稍微读了一下。
关于囤积物问题,有人提出第欧根尼综合症 (Diogenes Syndrome ),说的是一种精神病,患者以老年人居多。他们的卫生状况脏乱、性格孤僻、有强迫性的囤积行为(Compulsive hoarding)等等。
《囤积解密:用爱减量,告別杂乱人生》书中有提到:
「囤积症患者所无法处理的其实是「分离」。对患者而言,「舍弃物品」相当困难,绝大部分是因「舍不得拋下老朋友」的内疚。这样的囤积者,对「分离」过程充满焦虑、压力与不快。」
「囤积者因为失去「割舍」的能力,也同时失去「建构秩序」的能力,这是囤积者持续感到痛苦,却宁可回避问题的主因。」
「对囤积症者来说,「囤积」像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阻碍。囤积者透过囤积,以为自己并未「失去」,而透过满满「旧物」的堆叠,囤积者自我认定可逃避需要经历与「某种重要关系」告別、分离的哀伤。」
「无论存储的空间大小,患者总是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居住空间填满,因为封闭的空间能给囤积者一种被包裹的惬意和安全感。」
妇人轻描淡写地带过与女儿的关系。从她的沈默和老先生的叹气中,我们不难揣测这些年来她们之间并没有很好的互动。
我们没有追问。也许,她是希望通过女儿的旧物来获得心灵上的满足感,让她认定,「女儿还在。女儿还会回来」。
书中有提到,「如果只靠囤积者自己慢慢去清理,容易令患者洩气而失去动力。」所以我们建议他们接受我们的协助,并一再强调,我们只会清理他们同意丟弃的杂物,目的在于让他们有个相对安全舒适的环境。
每一次的敲门,都很难预想门内的生活状况。
会遇到什么人?
听到什么故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只希望,每一次的敲门,也许能帮到某人,开启心灵上一道小小的窗。
照片:Coconut Singap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