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祖母的日子

江心

回想起来,最初的生活记忆应该是与祖母一起的生活。感觉那是一段最纯真最自然的生活。没有因为企图得到关心而撒娇,也没有因为感觉被冷落而努力争宠,更不会为了表现爱意而刻意装得成熟稳重。这是最没有目的,没有负担的生活。这一段生活应该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祖母其实不常管我,大部分时间都随着我,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早上,姐姐、弟妹们都不在家,只有我是念下午班的课。整个屋子院子都是我的天地,我极其享受这种无拘束清静的感觉。我记得当时最爱做的事是采一两个酸桔,抓一把盐,整个人蜷坐在屋外的纸箱里,一点一点地掰开酸桔子,沾上幼幼白白的盐,然后一瓣一瓣地送进口里,细细品尝酸得让人抽筋的滋味。
很多时候,我是祖母的小助手,偶尔她的牌友来了,而她还在忙其他的事情,就会要我为她看看牌。那是一种满是字符的“六虎牌”。现在怎么都记不起来玩这种东西的规则,但是当时七岁的我却已经懂得守住她的钱,不让其他嫲嫲赢了去。
祖母在玩牌的时候总是把摊开如扇的牌放得很低很低,坐在一旁的我总是看见周嬷嬷把头探过来,把祖母的牌浏览得清清楚楚,我总是摇摇祖母的手,悄悄地对她示意把手提高些,也不懂祖母是故意还是无意的,这样的提醒始终没让她改变握牌的姿势。
小小年纪的我总是喜欢在饭后担当洗碗的工作,矮矮的身子踩在褐黑色的木凳子上,安安静静地把碗筷洗干净,祖母特喜欢我的这份乖巧。记忆中,祖母不曾责备我,跟她相处,就是那么安心自在,这样安宁的感觉让我怀念至深。
祖母是个奇怪的人,个子矮矮的,微胖,但是身手矫健,总是精神奕奕的。记忆中,她的衣服只有一个款式,浅蓝色,袖子过肘,中山领,衣口斜开,有几个小结扣,配上黑色的裤子,裤子是阔阔的,及踝。她有着一头长长的直发,并不浓密。她每天会用木梳子,一遍一遍地梳,从头顶到越来越稀疏的发尾,直到梳得滑顺,然后盘起来,结成一个发髻。这个装扮自我有印象以来,从没有改变过。
每天清早,祖母都会外出,我其实记不起来她出外的目的,但是印象深刻的是她曾经带回一个竹筒,上面有些伊班族的图腾,是个储钱罐。她非常喜爱这个储钱罐,那个早上,她那如获至宝的兴奋样子至今仍鲜明地浮现脑海里。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兴奋是满足,是幸福。每天她都会往竹筒里投钱,或多或少,储蓄是她的好习惯。
祖母不曾庆祝生日。我问她原因,她的回答总让当时不懂事的我感到莫名其妙。祖母说:“俺嘿拉子,冇賞日!” (*)她从不愿记起她的生日,所以我从来不知道祖母几岁,什么时候生日,但是我相信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藏了秘密,有趣的是她的名字却恰恰带相反的含义–记生。
应该是九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妈妈在做着客家菜粄,祖母如往常般,腋下夹着她的绿色纸伞,嘱咐妈妈留一些咸菜粄给她,就出门去了。下午,大舅的车子停在篱笆门外,祖母从车里探出头来,脸色特别红,用力地喊叫,要我在她的衣橱里找出她的身份证。当晚我再见到她时是在姑姑们的哀嚎之中,下午,她领了身份证才能入院,而她入院的事其实已经不只一次,每一次都安然度过。无常一直都在,也许她曾经有准备,我们都不懂,咸菜粄还等着她,小牌手也等着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等着她……
至此之后,祖母的日子已没有我,我的日子依然有她。
(*)作者是砂拉越人。在当地,“拉子”是原住民的意思。东马作家李永平曾发表小说《拉子妇》。“俺嘿拉子,冇賞日!”的客家话谐音,翻译过来,是“我是伊班人,没有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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