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语芳
傍晚撕掉昨天的日历,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下个月廿六日竟是我九十岁生日。九十个年头,竟是一晃而过,不胜唏嘘。
回想我原生家庭,我们曾家一家七口,五个小孩都不是父母亲生的。我们从不同的角落来,冥冥中一把无形的手把我们有缘的凑在曾家,组成了和谐的家庭。至于我的亲生父母,我从不曾有他们的音讯。从小,亲生父母这名词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代名词。遗憾是有的, 痛隐藏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
曾家住在吉隆坡市区,安邦街口一家打铁店楼上。楼上五间房,住着四户人家。我们租了一间大房,一家七口挤在一个大房里,那时觉得窝心的。下午放学回家后,总喜欢躺在地板上,听着楼下悦耳的铛铛錚铮打铁棒声。那有节奏的打铁声,像绵绵涌出的乐谱,填满心间。 有时兴起,还会不知觉的唱些愉快的儿歌。当时学校还教中国的国歌:起来,起来,不作奴隶的人们…
父亲是位鱼贩,早上四点左右到批发市场拿鱼到我家附近大巴刹卖,所以早睡早起。母亲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主持家里大小事務。我们小孩有时下午也到父亲的档口溜达。 有位邻居是批发蛤蜊的,我们叫他xiham 叔。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收拾罗里车时,蛤蜊叔会让我们小孩取去卖剩的蛤蜊。每当听到蛤蜊叔大声喊话时,我就飞奔回家,拿个小铁罐去装遗留在罗里车上的蛤蜊。装满一罐后,就跑到对面街的阿莱面档清洗,浇上滚烫的热水,盖罐等它几分钟。开罐,一颗颗的剥开,蘸着阿莱给的辣椒酱吃。喔,那蛤蜊的鲜美味,无比可口。
父亲非常重视教育,他收入不多,但却把每个小孩都送去上学。父亲总对人说我这瘦小但聪明过人的小女子,应该不会太早结婚,中学后要把我送到中国福建省的纪米大学读书。从小我就有如此的大志,成为一名大学生。可是造化弄人啊!我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猝死。因家里经济拮据,我被逼停学。
那年,他五十二岁。就在一个如常的夜晚,屋外无风无雨。大约九点左右,父亲喝了一碗鸡汤准备就寝时,忽然大咳。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仓促狼狈的大声的咳着,咳得他脸色渐渐转白。母亲见壮大惊,一边大力的替父亲捶背,一边大喊叫我去请邻居叔公过来。我顿觉气氛的转变,空气凝结,一股刺骨凉意从脊背涌上。我咕噜的滚下楼,快步的跑去邻家找叔公。叔公七十几了,根本不能快步跑。我心急如焚。当叔公气喘如牛的爬上楼时,那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画面,让我惊呆。父亲头下垂,母亲蹲坐地板上,双手紧握父亲的手,悲戚的不可言语。叔公向前查看父亲状况时,母亲才放声的大哭!我被这情景吓得倒退几步,双脚一软,跌坐地上。我生平第一次面对的死亡,逝世者竟是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时,正是日军入侵之时。他去世后,家里失去经济支柱,窘境难堪。我虽有比我年长的兄姐,但姐姐出嫁了,哥哥出走了,家里的经济包袱就落在我身上。当时这晴天霹雳的转变,对我这个十五岁小女孩的打击实在太大。我母亲的哀恻更是可理解的。一个无一技长的四十五岁妇人,带着三个未成年孩子,茫然面对前景。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一起尝试了多份散工,但收入实在微薄,最终我到街角上擺香烟档。档口擺了有七年光景。在这其间,我由天真无忧的少女変成几许憔悴的成年女子。知道生活的艰辛困难,也知道坚定意志力的重要。不管生活多困难,咬着牙,前面还是有路可走的。
十六岁在街角擺香烟档,可谓有点拋头露面吧。校长因我之前优越的成绩,竟前来央求我母亲让我回学读书,学费全免。母亲只回了一句:读书可养活我们一家四口吗?我续学的梦,就是如此决然的被切断了。
卖香烟的日子不好过,除了应付日军来供货取货外,我还得面对有牌烂仔“马打”索取保护费。如此薄利的小档口生意,如何能满足贪婪无比的官员的需求。不卖香烟后,我断断续续的做了些工厂工。在当时超大龄的廿九岁出嫁,应验了父亲对我迟婚的预言。我出嫁几年后,我母亲也走了。
我母亲享年六十四岁,病重约一周后去世。她病危时,我並不知她病得很重。她遣人到我婆家叫我回去,我带着三岁的大女儿同去。去到她独住的家,她躺在床上,用冰冷的手抚摸大女儿的小手。她冰冷的手,让大女儿吃惊的把小手缩回。她气息残喘的叫我留宿陪她,我却掛念在家正在哺乳期、一岁的小儿,断然的说我得回家。她一听,气上心头,叫我快回去。我回去三、四个小时后,她就走了。我的自责与愧疚无法形容,从此根生,一辈子跟着。母亲去世后,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发着同一个梦,梦里总是被一团黑影追赶着。我惊慌拼命的跑在交通繁忙的路上,跑进隧道,在隧道的尽头有个交叉路口,在我失慌的不知该选哪条路,十万火急的当儿,我竟转头面朝那团黑影。但那黑影却在我转头之即,消失了。如此一样的梦,反复发了好多次。直至孩子陆续的到来,我每晚累得焦头烂额,倒头便睡的时候,那梦就不再出现了。
为人母亲后,方知那种对儿女无条件的爱。我想我母亲最终会原谅当时无知的我。组织自己的家庭时,我承接了母亲传统的家庭观,由先夫出外工作,我把持家里大小事情。我有两男五女和孫儿十五个。我四十多岁时方生下最小的女儿,让人笑话:老蚌生珠。
先夫是个脚踏车销售人员,到全西马推销脚踏车。其工资不高,在五十多年前,我每日仅用50仙維持一家几口的生活費。因資源短缺,我每晚临睡前都做账,把一整天的开销完整列出。我作账的精密度,是分毫不差的。我用了半个世纪的岁月,与我琐碎的“吉零”账为伍。虽常经济拮据,但我的理念却是,得花的钱,一块钱也得用,可省的钱,一角钱也得省。我就是如此的一分一毫的节俭持家,把孩子养育成人,让他们受良好教育。
先夫的工作性质,让他一个月只在家四至五天,要在春节时才能放上两星期的长假。我们长期在离别与思念中度过。每次为他准备出差的行李箱时,心总是抽痛着。难过于他奔波劳累与旅途孤苦的日子。出门后,我就得默默地等他十多天后的归期。掛念与担忧常塞满胸口,无法传递。后来科技发达,家里有了部黑色拔号电话机,思念方得有个出口流出。有了电话机后,在他出差的日子,晚上九时许,是我在家守候电话机的时段。铃铃铃,拿起电话筒,总能传来他温厚的声音:瑞治啊。我英文名稱为Swee Chi, 福建话读成Sweedi。女儿们常笑说先夫稱我为sweetie。是的,我就做他一辈子的甜心,来世也要再续前缘。我肯定他是在等我的,在天国的一方。
先夫也和我一样,年少丧父。在近代年轻人呐喊寂寞的十七岁时,他已出外工作两年,晚上还得自费读夜校。他那种刻苦耐劳的精神,让我感动。他常自庆年青时有吃苦的精神,在业余时间,充实自己,改变命运。我们俩都爱好中文,且写得一手好字。我们俩常在空闲时间,抄写周璇、白光、姚莉等唱的歌谱。看不懂的字,都由他查四角号或注音符号字典学习。那一本本手抄歌簿,和以前常听的黑色膠片是我的珍藏,我们耳鬓相磨,温馨时光的见证。
缅怀过去的种种,其实也像一场梦,虚虚实实的常重现于我的梦境里或记忆中。不知不觉中,先夫已走了八年,身边许多同辈亲人都陆续往生,留下倍觉孤单的我。在这迟暮之年,我默默地手缝了许多件百家被。想将我余有的爱,缝进被子里。将爱锁住,温暖我的孩子儿孫。有时我会忘我的从早缝至太阳西下,月亮初升的时候,点亮房里小灯,房外就映着一匡的橙黃灯光。那光,影射着无限寂寞。回顾过去的漫长岁月,生活的点点滴滴,絮乱而又有序的似一幅百家被,展现我丰盛的人生。悠悠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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