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自梳女

张吉安

槟城末代妈姐的悲苦人生
节录:乡音考古

每一次的采集之行,走入独居老人的住宅,总是一次比一次揪心。每一回聆听的,不只是老乡音,更多是已遭世间遗忘的人事。他们都已届耄耋之年,一直找不到倾述的出口。

2017岁末,槟城友人告知“柳姐”离世的消息,心里一声长叹。翌日,媒体大事报道,纷纷以“槟城,最后一个妈姐”大标题来凸显这一个硕果仅存的净女身世。一时之间,我对“最后”这一说法,产生一股莫名的排斥。那些不曾被关注的人事,冠上“最后一个”的说词,才会成为人们在乎的存在吗?还是世人纯粹对末代、末世有种怜悯的心态?

2014年至2015年之间,曾两度探访一间坐落于槟城顺德老街的“妈姐屋”,采集记录这位槟城末代妈姐的悲苦人生。

这张老照片,见证了上世纪,18个自梳姐妹,义结金兰的故事。

她是柳姐,原名龚柳侨,下南洋后隐姓改名为“方流金”。两次前去探访,听她娓娓道出世人不理解的“不嫁”决心。14岁那年,为赚钱医治病重的母亲,她离开了家乡广东番禺,跟着广州码头的“水客”到香港谋生。16岁时,她随着两个妈姐下南洋讨生活,前后在新加坡、马六甲、怡保工作,最后选择在槟城落脚至今。初到槟城,结识了17位来自同乡和广东顺德的女子,于是决定到七姐庙义结金兰,“梳起不嫁”。18个姐妹从事家庭帮佣,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7年后,她们联合集资,买下位于槟城义福街的二手房子,取名为“联居”,寓意“金兰联心,姐妹同居”。不过,一般社会世俗总是带着歧视的目光看待当时的妈姐社群,并将这所房子称之为“姑婆屋”。由于姐妹多而空间狭小,她们多年后再集资于附近买下另一所房子,取名为“华居”。

走进柳姐年久失修的老屋,是18个姐妹一辈子的心血。客厅的一面墙上,可见一幅用镜框框起来的红纸,写着不太工整的毛笔字。柳姐说那是17个姐妹的生日日期,12年前随着最后一个姐姐离开了,怕自己老了记性不好,就将它挂在墙上,提醒自己,轮到哪一个姐姐生忌,就会买些她们爱吃的食物到坟前,祭拜凭吊。当下脑袋闪过一个问题,某天她走了,还有谁会替她做这件事?

一条长辫,一身白衫黑裤的装扮,是妈姐日常的束装

一个真正的广府妈姐,必须经过两个梳洗仪式,才算是名正言顺的“自梳女”。先以一桶混杂了侧柏叶与七色花的净水洗涤,穿上白衣黑裤,跪拜在观音菩萨前,由长辈或金兰姐妹主持梳发大礼,七次来回梳落至发尾。根据《顺德县志》一书撰述,早在清代,妈姐社群就出现了,当时广东顺德的蚕丝业特别蓬勃,需要大量女工加入生产线。由于收入可观,不少女性逃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愿屈服于封建盲婚的束缚,一批批女工纷纷义结金兰,立誓终身不嫁,逐渐形成妈姐自梳的风俗。关于“自梳”这雅称又与我老家的一段记忆重叠起来——奶奶是广东顺德人,她跟长辫子这回事又有些关联。记得小时候,每天早上都会帮奶奶在房里扎辫子梳理成髻,后来听她老人家谈起,原来老家顺德的女人都必须遵循一个传统的生活风俗,举凡家中女人出嫁后,到了夫家就要蓄长发盘髻,以便向外人表示已婚,据说会为家中大小带来长寿安康,即使要理发也得待长发及腰才能剪去,平时则会将辫子盘起成大髻,一方面是已婚女性的持家妇容,亦为了方便履行家务事,当然,奶奶梳辫蓄发并非为了当妈姐。

采集柳姐故事的过程,看她弓背做日常家务,就像目睹苦难岁月给人的压迫,觉得揪心。第二次会面,她突然念起一段当年自梳仪式的口诀,是终身不嫁的盟约。


《自梳歌》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平安,四梳坚心,五梳自在,六梳净身,七梳金兰同心;甜酒七杯甜过枣,祖先头上有嫣红,杯杯啷过寿运长!


听了这一段口诀,心中更多感悟——妈姐只想在那个封建时代,一心追求清心寡欲的人生,想要自力更生、自主自在地生活,奈何却得不到谅解。一般世俗对于女人不婚不嫁的生活状态,总是带着歧视不屑的目光。早期更有人将这社群归类为对抗父权社会的小势力,如今年华凋零,大众又以 “姑婆”嘲讽她们。柳姐和其他姐妹只能在退休后躲在 “妈姐屋”终老,避免与外界接触,迎来孤寂的晚年。

柳姐一直独守“联居”,直到2017年12月18日,享年97岁的她终于跟17个好姐妹,在天堂团聚了。对于盲婚哑嫁的不公,柳姐以“自梳”违抗,也将当时女人未成年就被逼出嫁的情景,唱进一首歌谣《月光光》。

《月光光》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槟榔,
槟榔香,娶二娘,
二娘头发未曾长,
蓄多两年梳大髻,
滴滴答答娶返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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