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奕
二十岁那一年,我有了人生第一件印着切格瓦拉(Che Guevara)头像的T恤。
当时穿起这件墨蓝底色,黑白印花的所谓「潮衫」,拿着足使年轻男性肾上激素飙升的《摩多车日记》,不知何来的意气风发,我幼稚的认为本身已是「反叛大潮」中的一员,仿佛那些抗击暴政捍卫自由的史诗壮举都有我一份,殊不知相关举动实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 我用老爸在资本工业里头赚的钱,去购买了这件由资本趋势催生的产品。想想都觉得可笑,这位阿根廷籍丛林游击队长,其一生都在致力於摧毁资本主义体制,而千万个缺乏思辨能力的「我」,却在崇拜他「社会主义革命精神」的前提下,花银子供养他最憎恨的商业投机者,果不其然,继切格瓦拉后,便是非洲和平之父曼德拉(Nelson Mandela),被印在大大小小的服饰用品上。噫!好一道二十一世纪的新欣时尚风景,让人不禁得问,先行者们以生命刻画下的启示,怎就压缩得如此廉价,变成秀场中的招摇过市?
既已通过切格瓦拉聊到了拉丁美洲,不妨也往下说说一些该地的人事物。
还记得区区最早的「拉美」经验,是小学五年级期间,在图书馆里借阅到的一本哥伦布小传。哥伦布,意籍西班牙航海家,号称是第一位登陆中南美的欧洲白人,他的事迹,在这本小书中被极尽美化,说他是蛮荒开拓者,交通领航者,印地安民族的指路明灯,反正眼下我一小屁孩是由衷信了,直到后续上了中学,接触到另一本由 John Hemming(中译约翰汉姆)写的《Conquest of the Incas》(中译征服印加),才晓得哥伦布不仅给他误认作印度(故中美洲亦名西印度群岛)的那片大陆带去了西方文明,同样的,他也引进了枪砲、杀戮与传染病,更別讲随之跟著他脚步灭绝印加、阿兹克特、马雅三大帝国的西班牙海军,诸如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等殖民者,他们哪有什么人文情怀,为取之不尽的白银与黄金矿藏而已。
是故至今的西班牙语境里,还有这样的一句老话:「Vale en Peru」,意指「像秘鲁般抵得上世界的价值」,概因往下四百岁里,年均三百万盎司的白银输出,西人就此践踏於无数的印地安族冤魂上,开始他们纵横大洋的制霸之路。
道是俱往矣,要真恨亦恨不起来,且拉美也不只有血泪史,它的足球运动兴许更能动人心弦。就我本人角度,对美洲的痴迷始于九八年的那届世界杯 ……
我也许没经历过比利、马拉多纳等南美球员封神的黄金时代,但这一次,巴西有个剃光头被戏称「外星人」的郎拿度(Ronaldo),屡屡上演单骑叩关,他的高速带球过人,他的刁钻射门,他轻易戏耍欧洲众多后卫的姿态,我看在眼里就与三国演义中赵子龙的七进曹营没啥差別。还有阿根廷的金发战神巴迪斯度达(Gabriel Bastituta),他在禁区里外用身体硬吃敌军,势大力沉的种种重炮,您要问我有何感念,一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是逃不掉的。另外,像里瓦多(Rivaldo),卡路士(Roberto Carlos),朗拿甸奴(Ronaldinho),卡卡(KaKa),克雷斯波(Hernan Crespo),华朗(Veron),里克尔梅(Requelme),雷科巴(Recoba),佛兰(Diego Forlan),法尔考(Falcao),桑切斯(Alexis Sanchez),苏亚雷斯(Suarez)以至「诺坎普之王」梅西(Lionel Messi)、「精灵」内马尔(Neymar)、「天使」迪马利亚(Angel di Maria)等等美洲球员,倘若足坛少了此些脚法魔幻的健将们,想来必会大煞风景,无疑将显得单调乏味。
提及魔幻,这绝对是拉美文学的既定标签。不管我们有否真正读过,只需是对小说新诗浅浅涉猎过的,有些名字就注定须得谨记。譬如哥伦比亚的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智利的聂鲁达(Pablo Neruda),阿根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千里达的奈波尔(V.S Naipaul)等等文豪,他们笔下以近乎炼金术般提炼出来的文字,或像化学元素一样会伴随周期裂变分解合并的叙述方法,似一抹抹构建在缥缈中的巫魅,既迷幻诡谲,却也把人心的徬徨与欲望,侧写到了掘地九尺的深度。或许,《迷宫》和《百年孤寂》在您眼里唯有时空错置后的晦涩颓唐,或许《1948年纪事》和《大河湾》对独裁与殖民的控诉让您看了烦躁不安,然切莫忘记,美好与残酷永久皆是共生的,难被理解的世界并不代表不存在,假象往往才是最真确的写实。
君不见多少学者及电影人都被拉美的魔幻漩涡给牵扯了进去 ——
法国人类学家李维史陀(Levi Strauss),因雨林的浩大繁复和原住民的纯粹而震撼,转则交出了《忧郁的热带》,这本哲思满满的惊世之作。
旅英行脚作家保罗.索鲁(Paul Theroux),他的《老巴塔哥尼亚快车》,一句「我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异乡人」,间接拉开了背包客在拉美大地上的窘境。
美国探险家乔凯恩(Joe Kane),也因亚马逊河的奇险与广袤,留下了《航向恶水》这部记述乘独木舟横渡全域的珍贵笔记。
还有 Alan Parker 和王家卫两名分別来自东西方的大导演,亦都同在安地斯高原完成了自己生涯中的最好作品。一部麦当娜加班德拉斯演出的《贝隆夫人Evita》,一部张国荣梁朝伟连诀担当的《春光乍洩》,於探戈舞步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霓虹中,家国情怀及炽烈感情得到了疏导,於是人们总在夜深人静里听着绮丽锥心的明哥式(意指黄耀明)唱腔,或哼着荡气回肠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想像自己正被潘帕斯草原的荒芜所包围,连呼口烟气都是冷冽唯美的。
啊,有烟怎能无酒,诸如墨西哥的龙舌兰特基拉(Tequila),加勒比群岛的甘蔗兰姆(Rum),巴西的卡沙夏(Cachaça),秘鲁的提子皮斯科(Pisco),或阿根廷、智利、乌拉圭产出的著名红白葡萄酒(Cabernet Sauvugnon、Merlot、Sauvignon Blanc)等等,悉闻都是极醇极有个性的醉人佳酿,只可惜我的过敏体质无法消受,但配一盏玻利维亚的马黛茶,或牙买加的蓝山咖啡,或哈一根古巴的Cohiba雪茄,这点另类微醺我倒是有福享用,究竟算是一亲拉美的芳泽了。
您別说,咱常喝的可口可乐,常点的 Tabasco 辣醬,里头的古柯叶及辣椒萃取物,不就是南美大地的余韵吗?
那样的故事还有许多,寒冰与火热交织的,污浊与高贵同列的,温柔与血色并进的,怪诞与现实平行的,反抗与妥协融汇的,毒与药仅一线之差的,在无以名状的岁月中,乐天性格的美洲总归一步步的坚挺前进—灿烂且依旧夺目着,不减一丝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