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丁智逸

寄自日本

这是照片裏的一家四口。

严格来说,应该分为两个组别。一个是我,一个是老婆和子女。

但笼统来说,又可以叫一家人。

这除了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组合,亦可以推算为数学裏的二进制,即一加一等于一零。

一零的组合,除了应用在电子电路中的逻辑门,同样,日常生活之中亦不难發现这种一零的组合。

情况就好像神蹟突然出现,由「无」创造「有」。

再由零和一组合成不同的数目。

即一九九零年的三月十一日八时三十分零四秒,我儿子的出生日期,都是这零和一创造出来的。

在零和一的结晶品呱呱落地的时候,他的發音总是有所偏好,發出「妈」的声线总比發出「爸」的声线多出好几倍。

有人跟我说,这是天性。發音向来叫「妈」都比叫「爸」来得容易。

我心有不甘,总得教他發出「爸」的音节来。

「叫─爸─爸!」

儿子抿起小嘴甜笑一下,正当我以为他叫「爸」的时候,谁不知他鼓起涨红的小脸,向你喷出一道口水花来。

「小孩子是这样的。」

我在自我安慰着。

直至他的妹妹出现,我又教她發出「爸」的音节来。

「叫─爸─爸!」

「呀─呀─呀─」

她哭震整个餐厅,老婆气得立即抱她出去,无数的眼睛像演唱会的萤光一样,一一落在我这个不懂做人的老爸身上。

「小孩子是这样的。」

我自圆其说着。

或许是我令他们出丑的次数太多,经过多年的演变之后,他们的舌头已退化得不会發出「爸」的声线来,唯独「妈」的發音,却又越叫越顺口。

「妈!」

儿子叫着老婆。

「妈!」

女儿又跟着叫。

我用食指示意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他们瞄了我一下,跟着便从半空飞来两张黑脸。

「我先去洗个澡!」

我尝试找一个好的下台阶,挽回父亲的形象。

在浴室的迴响中,抽气扇的转动,不禁搅动了我那小腿的那块息肉。

究竟,在我单身赴任的那段日子,發生了甚麽事呢?

在浴室的镜子面前,我渴望自己不那麽诚实,忠诚得每天用着那块「父亲专用」的肥皂。

为此,我犹豫了数秒。

本能在告诉我,你该要用这个,那枝家庭装洗髮精。

但想一想,还是算了。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那贫瘠得如一块啡白乾土的肥皂,用几滴清水,轻轻地擦出泡沫,直至它成了一层白云的模样,我用一根手指掏出一小块忌廉般的团子,涂抹自己的头髮,再掏出一小块抹向面部,剩下的才擦全身,跟着再用冷水冲洗一下身体和那佈满洞穴的毛巾,然后再用该毛巾擦擦头髮、面部、身子,最后便将脚安放在那块浅蓝色的珪藻土上。

在水蒸气的笼罩下,那些未想通未想透的事,再一次轰立在我的头边。

到底,她跟子女说过些甚麽来呢?

是为到子女应否转校的事?

子女不是留在原校吗?还有甚麽问题?

是为到返我家的事?

她岂不是知道我妈和我妹的那份为人?

是为到应否上补习班的事?

要不是当初我极力争取要他们上补习班,就上不了都立的中高一贯校,如今学费不是省了的吗?

那麽,还有甚麽事?

我的子女视我如仇人。

想着想着,便顺手打开冰箱,找些清凉的东西来舒解一下鬱闷,当我以为是冰箱门关得不好的时候,三对夜猫般的眼睛从饭厅射向那半开放式厨房,然后在穿过玻璃门,折照成一个三十度角,直达我的鼻中央。

多亏潜意识提醒了我,是的,我洗得太久了。

不过庆幸的事,众人早已提起碗筷了。

我将眼睛转移到母亲给我的切子玻璃杯裏,窥探一下他们的饭菜。

是凯撒沙拉、起司白蘑菰汉堡扒、蚬汁、土豆胡萝蔔蝴蝶粉沙拉、烟肉炒菠菜、意大利黑醋蒜泥醃黄瓜,还有刺身拼盆。

酒倒满了,视线也该回到原来的位置裏去了,就是那个红色的四方盆。

又是例行的晚餐,只不过今天喝的是SAPPORO的黑啤酒。

白色小瓷碟上的几片酱油色醃萝蔔和一盒没有放任何酱料的纳豆。

我提起即弃塑胶碗,回到那半开房式的厨房裏去,幸好,今天是巨人队的直播,他们边看电视边吃蛋糕,所以饭应该会剩多一点。

待他们的视线移向电视机屏幕,好,立即从电饭煲裏掏了几口饭往嘴裏吞,好让腹部满了一半之后,然后再多盛一平碗,好回到四方盆的位置去,肚皮不用呼呼响。

呷一口啤酒,薄如蝉翼的醃萝蔔,沉静于漆黑的巨浪之中,化作无声。
在酒精的护航下,实在难得,安享着暂时的消歇。在纤细的气泡中,海市蜃楼,彷如隔世,再一次幻化在飘忽不定的映像之中,在苦涩的麦芽味中,一点点美好回忆,居然时光倒流,在我的耳边来回晃动……

「爸爸、爸爸。」

两头黑色的小狗从旋转茶杯中跳出来,在我面前不断翘着尾巴。

细看,又好像他们几岁大的脸庞。

「我是巨人。」

我告诉他们。

他们只顾走来走去。

我再次伸出双手,好向他们發出善意的信息。

「爸爸、爸爸。」

他们簇拥着杂色爆米花,向着我双手的方向走近。

「妈妈带你们玩旋转滑梯。」

正当他们还跟我只有半米距离,老婆便将他们一拥而上,我跟着他们跑,直至跑到旋转滑梯的围栏。

「快来爸爸这边,爸爸是巨人。」

他们越走越快,一瞬间便从米黄色的旋转滑梯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走、别走。」

我在旋转滑梯的黑洞前呼唤着。

「快来。」

在头痛欲裂之下,我仍旧相信,自己是一个巨人。

我再一次伸出双手,好向他们發出善意的信息。

「快来。」

「啪!」

老婆关上冰箱的门。

差点忘记,今天是巨人队的直播,是时候该读懂空气,回自己的睡房了。

Photo by Magdalena Kula Manchee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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