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莲花
节录:【过港】
五脚基临河,跟同岸许多毗连的邻居一样,很多时候,大人小孩低头探脑打量着流动的水波不语,有时瞟一眼对岸的山岗边闲聊干活儿,或说到兴起,干脆嗓子一抖,斩钉截铁,指对面那边叫着过港。
在自家的桥尾正眼觑出去,要是低潮,泥滩臃肿曝筋,亮出一线长长的浅灰色,其上尽挺着绵密纤纤的青翠红树林。几艘渔船系在倾斜的棘荆木旁,弯曲的木道隐入堤岸,猜想那里面也一定有像我们这边的海脚。往左睐去,靠近街场的水畔有小码头一座,电船、渔船、官家的白色巡逻船在那儿停泊、运作。再往左方继续睇去,景象远不如正对面的清楚,大人说那里有渡轮站,载罗里、货车、汽车、摩多、脚车。若要办理与市政局有关的事务或是上诊疗所、诊牙所、法庭,对我们这一头的居民来说,乘渡轮比坐电船合算,因为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设备和服务都集中在彼岸渡轮站附近。将目光大幅度移向右边,河水沿着蜿蜒的深绿泥岸奔天际而下,折弯处船消影空,两岸的红树折接成一道弯弯的厚绿幕,风平浪静。再使劲睃去,只能是想象的澎湃河口。
过港就是瓜拉雪兰莪镇,地据雪兰莪河下游南畔,同对面北畔的巴西不南邦组成瓜拉雪兰莪县。两岸居民往来频密,一天不知道渡多少趟河。小时候,我曾认真地计算过港到底我有多少个亲戚。一个是大姨的长女,从马六甲远嫁到这个县府,在巴士站旁经营汽油站。一个是大舅的长媛,从我们这一岸嫁过去,跟表姐夫开了一家咖啡店。另一个是阿姨,更早的时候,也是从巴西不南邦入埠的嫁娘,住的是由楼顶的红毛楼。红毛楼跟河边高脚屋差别可大哦,谁在阿姨屋里讲话,谁的声音便会升到矗高的楼顶天花板,扩散、撞击,然后发出嗡嗡的回音。阿姨的红毛楼地面打的是云石和四方瓷砖,冰凉又光滑。至于电器、桌椅沙发、现代炊具可说齐全不缺,还有两间叫我们海脚人羡慕的浴室和卫生厕所。楼顶有几个房间,每次随母亲上阿姨家,趁她们姐妹俩在厨房长聊不休,我怯怯地站在楼下的梯阶头,歪着头仰向二三十道节节耸起的木阶,心想,哪天能睡在上面的房间该多惬意舒适啊。
那时到过港,兴高采烈,应是偕同村玩伴走皇家山,真正爬进平日只映在眼瞳的小丘,也只能在农历新年间大人恩准的那么一趟。不然就是看酬神戏,一年两三回的神诞吉庆,夜里跟一大群追逐娱乐的男女老少攒聚丹中,过河看戏。还有,一年两载内至少也得上一次诊牙所,在一条叫诊疗所路那边。当护士叫我的名字准备见牙医时,当场跟母亲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已不可避免。母亲总成功把她爪中的惊雏拉进消毒药味扑鼻的拔牙室,接着给护士按在拔牙椅上。牙医先亮出一枝尾端带有小圆镜的疹察器,确定后便随手拿起细长尖刺的麻醉针注射下去,过后再来一钳咬住蛀牙,那颗令我哀生呼死的烂牙仿佛就那么轻轻软软给干掉,留下一个塞满凝结乌血的牙洞和几小时的麻肿。
念小四的长假,终于可以到阿姨的红毛楼住几天咯。那个毛毛雨直落不歇、阳光焕丽,且飘散着一股凉劲的下午,我一手拎着装满衣物的纸袋,一手把一包母亲制作的虾米搂在胸前,乘电船到过港。下了船,雨势变大,雨点如蹦跳的玻璃弹珠向我袭来,这是哪门子的惩罚啊?阿姨家离小码头不过两百来米,我却边走边期望着路能有几里远,心里懊恼着:干嘛为了要住上阿姨的红毛楼把自己弄得那么难为情呀?
很快便走到她家开敞的后门口,里面传来几个妇女的说话和囔笑,那种在高墙空中回荡的人声有一种诡异如巫婆的嘎叫。在门口徘徊一阵,赶紧溜到屋前门口,伸头往客厅东张西望,巴望能见着早已在阿姨家作客几天的妹妹把我接进去,可是不见妹妹的踪影。只好沿着那排七八家双层高楼的边角磨蹭回到后门,使出一股勇士断臂的侠气,跃上石阶,跨入门槛喊了一声“阿姨”。那日,身材高挑的阿姨穿了一件花款鲜丽、胸前一排纽扣直列而下、长袖V领口的绸料上衣,下身着着笔直优雅与上衣同花色的长裤,履着木屐,踢踏地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劈头便道:“你们过港下雨吗?”
心跳刚要规矩下来,给阿姨这么一问又慌了思路,一时愣着。心里咻咻干着急:你们这儿不就叫着过港吗?怎么你也叫我们那边叫过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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