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奕
日日供应逾卅款菜色,调味浓油赤酱,材料新鲜饱满,饭粥斤两十足,这便是我大马隆市最地道的潮式粥饭档,从来管饱管够,从来价钱廉宜,从来童叟无欺。
也是时势使然,类似的传统食肆买少见少,刚刚收到的消息,就连苏丹街烟缠巷的「肥仔唛粥饭档」,一家代代坚守经营,转眼走过半个世纪的老摊子,此刻也因疫情冲击,正式宣布了结业,替本就逐渐褪色的老吉隆坡,再添一丝遗憾。
按东主邹氏三兄妹的历史口述,自四十年代阿公从潮州过番到南洋起始,至父辈叔伯,再到他们几兄妹,邹家在茨厂街后巷的营生,一过便已是八十个春秋。
和很多旧岁的华裔熟食档一样,买卖做了一代以后,为了养活越加兴旺的人丁,邹氏一门必须做出分家的取舍。想必乃机缘巧合,就在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独立的那一年(1969),初期隐藏在「老鼠街」里的粥饭档,亦在同时做出了一样的决定,选择以「烟巷肥仔唛」及「潮州唛」这两个商号,各自于街头街尾从新出发。
俗话说得好,祖宗传承的手艺,即使日子再难也不能落下。而邹家三兄妹,虽念书不多,却正正贯彻了此宗旨——不管年代怎么变,不管人间几度沧桑,拼命守护的,依旧是那五十载如一日的正港「潮」滋味。
问他们天天自困于陋巷中,一辈子有否丁点后悔?
去岁邹家二哥邹合华受媒体访问时是这样讲的:
「以前亦想过出外闯荡,但家里实在离不开人手,紧接我便两只脚踏了进来。我没有觉得不公平,既洗湿了头,就一定要一直做下去,直到做不动为止。你说这个世界处处是人,什么阶层都有,倘若个个都成了律师、医生,那又该由谁来提供两餐呢?」
兴许三言数语听来轻巧,然君可知,年轻的他,实则亦曾怀有一颗读书报效的心?
譬如负责掌厨的四姐邹美卿,多少年来,她都心无旁骛,只顾专注着手上的锅铲与菜刀。她说,我们档口至今还煮着阿妈的招牌菜,包括洋葱煎蛋、蒸咸鸡、木耳焖炸肉、煎甘望鱼、梅菜扣肉、薯仔鸡、卤味等等家常美馔,还有独门秘方做出的「红宝石」——即猪血炒韭菜,「陈惠珍」——借六十年代号称「肉弹」的火红舞娘之名,取意有肉有蛋的咸蛋蒸肉饼,甚至一听就令人无厘头欢喜的「大姨妈嫁女」——即节瓜虾米炒冬粉,林林总总的,带些小幽默,于那个苦哈哈的泛黄岁月里,人虽穷,却总是不乏肯在便宜食材上下工夫的善人。
她笑言:「这是我的职业,我一定要做,不会想着不要煮,有个使命在。」
读至此,您可能会心生疑惑,觉得「肥仔唛」真有笔者讲得那么好味吗?
客观而言,我的味蕾感动,与您的条件讲究未必吻合。但唯一胆敢确定的,是七八十年来,从英殖民地到2020,多少曾来到苏丹街邻近打工做生意的人群,或者纯粹逛街逛书局逛茶行的朋友,他们每每于长日落幕前,或聚在这巷子中堂食那平凡实惠的暖粥,或帮衬打包那心思内敛的佐菜,他们——无数的他们,于一天天的飞逝岁月里,某程度上,便是吃着这碗「经济」饭粥,这股「人情味」长大的。
予人饱暖,做市井中的一株风中劲草,相似的故事,于上个世纪的大马实在有过太多太多。只是今人凉薄,总爱变着方式去戏谑老人不晓科技,不懂进取,却不知目下的蓬勃,到底还是他们用青春和血泪来换取的。试想,若没有上一辈人牺牲梦想去铺垫建设,弄得自己一生郁卒,若没有上一辈人耗尽体力去守望家小,弄得老来伤筋带骨,你和我,能是现在握着手机,住着公寓,开着车子行进于高速公路,凡事侃侃阔论的你和我?
再引一段邹家大哥合永伯的原话:「那时我们开档就把摇篮放在这里,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工。转眼仔大女大,我们的锅盘碗碟也坏了换、换了坏,都不知替换了几回,总之有得做,有得玩,就一切都觉得值了。」
值吗?两鬓霜白的老人,用其爽朗笑声给这世道交待了答案。
犹似老街,纵使有日难免翻新,然来到此处的人们,只消深吸一口在地空气,哪怕不明所以,亦将感受到那股刻划于微风中,一代不负一代人,最「凑米气」的纯真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