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智逸
我十五岁的时候,家父做了一个很浪漫的决定。
他跟我说:「命运的错配令我当年做了糊涂的事,如今我清醒了,
他的眼神渴望着支持和理解,可是,我没有回应他。
他由盼望转为怒目而视,于是便如风逝去。
「你父的性格,我最清楚。」母亲说。
「他是家中的么儿,你的祖母说过,他就是这样的被宠坏了。
「你放心,他的良心还好好安放在这裏。」
「是吗?」
除了这个答复,看怕没有其他更好的答案,毕竟母亲如此相信着,
但看见母亲,她隔着存摺,哭了。
待她去了洗手间,拿她的红存摺,一看,是和父亲联名开的户口。
在一日间,由一行数字变成一个零。
母亲一直苦心经营的那一个信念,除了她,
唯有顺着她,跟着她等。
等待一个没有可能的可能。
等着等着,家中仍然是两个人。
母亲开始鼓起勇气,提起听筒,控起熟悉的数字来。
「你打的电话暂时未能接通……」
第一次如是。
「你打的电话暂时未能接通……」
第十次如是。
「你打的电话暂时未能接通……」
第一百次如是。
「没有此用户登记号码……」
电话的连线在电话录音中砍开,
我们从失神之中试图找回一点清醒,一念之间,
我们致电给父亲那边的亲戚。
「你父跟我们已没有联络了。」亲戚们说罢,便收了线。
「阿丁?我们已没有联络了,他是不是發生了甚麽事?」
「要不要报警?」我问。
「不!」母亲大声呼叫。
「你父亲很爱面子的!」母亲挡着电话,语重心长地说。
「你长大了,要明白他,他不想为事业分心呢!」
「那麽……」我欲言又止。
「做生意呀……一分半毫不容易赚,
自此之后,我便再没有问下去。
后来从街坊的口中听到,他应该结了婚。
「怎会有可能?」
母亲摸摸手上的银戒指,含煳地说。
「你老公以前都不是戴金戒指,现在跟那个女的戴着一模一样的,
「我可以作证,他有一次钳合桃的时候﹐
(的确,戒指是断了,但那不是钳合桃的时候剪的,我可以做证。)
「不过,,,,,,」
街坊犹豫一会,又问:「
「阿丁还跟我们说,你离家出走了,忍心抛弃了他……」
街坊把头微微一侧,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可能听错吧!你……你也知阿丁爱开玩笑的,
母亲在狡辩着,鼻子却越發越红,双脚不断退后,渐渐发软。
「丁先生还老婆前老婆后叫她,你不信,可以问问小李他们。」
「阿丁这个人……总爱开这些不该的玩笑,
母亲的双眼通红了。
「丁太,我还同情你,你的那双鞋……」
「阿强,谢谢你的关心,我要回家做饭了。」
母亲只管一直走一直走,平日步履轻盈的她,今天却大步大步的走,
她突然跪下来,放声大哭,在繁华的闹市中哭得死去活来。
我陪着她一直坐在地上,坐着,观望着。
任由烈日的敲打,却不敢告诉她,父亲的那个浪漫决定。
只好继续思考着,思考一下如何独自面对今后的母亲。
在行人的倒影之中,彷彿映照着双亲的狭缝,既黑且窄,
母亲一直低着头,我不敢直视她,因为我害怕她会怪责我。
但另一边厢,我却要承受着另一条重罪,
无色无味的刑责,隐密而压抑,自己在双亲的婚姻中,
因为这是孝。
在背对背的对坐,我反省着自己的过错,
我不断思索,直至黄昏的一道冷风辗过腰身。
母亲突然站起来。
「来! 我们一起到超市买大垃圾袋。」
她用平静的呆滞的眼神,向我作出一个示意,或是肯定,
那一天,母亲将挂在床头上的婚妙照放进黑色的胶袋裏。
她扔掉了过去的回忆,捡回了一个严重的抑郁症。
而我亦在不久,得了DYSTONIA的病来。
Photo by Elijah O’Donnell on Pexe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