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奕
作为中华历史上的最后一个汉人封建皇朝,有明一代,传统美学完成了蜕变,从唐宋时大山大水的宏观思维,脱胎出了极尽缩小,既私人亦渐渐游戏化的微观思维。
在下固非艺术专才,评论注解什么的也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但读有徐得,不吐不快,唯有借一点阅览经验,来跟大家讲讲我心目中那无关「万国朝贡」、 「疯子皇帝」、「政风黯淡」或「风雨飘摇」,完完全全只合「美与鉴赏」的另一个「大明」。
先谈个民初典故。有一回,诗人徐志摩拿了本德国情色写真给北大教授胡适看。适之先生说:「这种东西一览无遗,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佚名,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用青灰布鞋,一双女用红绣鞋,跟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
据闻,这是一张明代传留的春宫图。而「含蓄」二字,是那个时代的智慧与审美。
此处观点绝妙,以宋元以前的诸多作品为例,古人们善用大无畏的精神攀山涉岭,在沙漠洞窟,在峭壁断崖,在高楼塔尖,在战区沙场,搭竹棚,悬吊绳,或独自或数十人,提着彩漆笔刷,拿着钉锤图则,于绝地中,刻画下光照昼夜,至今不朽的铁画碑文、边塞诗词与神佛群像等等浩瀚身影。
但明朝人不是那样的。洪武永乐到宣德朝的高度中央集权,动辄严惩与其意识形态悖离的文人士子,明中叶后,又由「孱弱暴虐」,如嘉靖、万历等君主们统治,几乎代代帝王都对读书人实行高压管控,迫使艺术家们纷纷遁入山林佛寺,隐逸乡里民间,因而生出了较之唐宋艺文更要小巧内敛的美学表现。
举例,拍卖行里的西方收藏家都偏爱明朝,说他们狭隘,实则眼界渊博着。只是西方富人都理解,藏物鉴赏讲究的是「性感」— 当然唐宋文化很博大灿烂,却无法像「明代微物」那么风靡,那么让人联想到珍贵、脆弱、奇淫及一幕永恒般的清丽万态。
早期,明代有永乐帝遣郑和七下西洋。为了昭示国威,大批大批「釉层晶莹肥厚、青花色泽艳浓」的瓷器被景德镇匠人们赶制出来,匆匆忙忙的送往各藩国宫廷,如此苍翠欲滴、如此温润似玉、如此胎质细腻,如此画工流畅,尤其在显微镜下,釉面充盈着黛蓝气泡的「亮青」感,以及纹饰中阿拉伯进口色剂,奢华珍稀的「苏麻离青」所沉淀后的钴铁锈斑,甚至加氧化铜使勾勒发赤,非蓝非靛的「釉里红」,明人调理釉药,总在微小处显功夫。
紧接,越往下造瓷手艺便越往内收敛。宣德朝的纯色瓷,种种霁红、湖蓝、鹅黄、深绿纯得直接,干干净净一味讲究情不表露,还有他儿子景泰帝在铜器上作掐丝珐琅,异域风格浓厚的「景泰蓝」,他孙子成化帝因「童年遗憾」,素爱小巧玩物,结果匠人们投其喜好,在初结玻璃釉的青花杯上施红黄绿蓝紫五色颜料,绘葡萄、绘雉鸡、绘高士,若幻灯投影一样,把他父祖辈的「盛世青花」和「胎体厚重」死压在「釉下」和「薄透光晕」中,仅仅余留绿框两道,叫「斗彩」斗出了类同「印象派」格局的前奏。
除此,明代的琴文书画,诸多杂项亦由小里做变革:
琴~洪熙年间,太祖十七子宁王朱权收罗北宋前古琴曲十六首,唤「太古神品」,收罗宋元间逸曲四十八首,唤「霞外神品」,汇总既称「神奇秘谱」,给子孙系统化了琴艺,这是种「微观」。其次,明代诸帝皆好造琴,从木料弦料装刻上细究,这也是「微观」。尔后,针对琴坛中的滥填文词的风气,以严澂(号天池)为代表的虞山派琴家,力匡时弊,倡导「清微淡远」琴风,刊印了《松弦馆琴谱》,再门下徒弟继往开来,提出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彩、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等琴学新维度,一部《溪山琴况》,那是微观中的微观。
文~大明文章有六长,不靠诗词赋等通达大路(圣人阳明公不算),却在小品、游记、小说、戏曲、志怪、百科全书等儒家不齿的稗类里琢磨,须知吴承恩作西游记,罗贯中作三国演义,施耐庵作水浒传,笑笑生作金瓶梅,许仲琳作封神榜,冯梦龙作三言、凌蒙初作二拍(皆小说类);徐渭作四声猿,汤显祖作临川四梦(牡丹亭、邯郸记、紫钗记、南柯记)、孔尚任作桃花散(皆戏曲类);袁弘道作袁朗中集、张岱作陶庵梦忆、屠隆作安罗馆清室、王士祯作艺苑厄言(皆随笔小品);李时珍作本草纲目,宋应星作天工开物,文震亨作长物志,徐光启译几何原本,作农政全书(皆百科全书);宋濂作钟山记,徐霞客作徐霞客游记(皆行脚旅志);瞿佑作剪灯新语、李川父作汴京勼异记(皆志怪),等等等等—是他们令很多正史不愿记载的趣闻,很多启蒙式的科学论据,很多读着消暑的散文笔法,翌嗣得以广传。
书/印~先秦篆㨨、汉晋隶楷、唐宋行草,各自的不肖儿郎,到了明代已是贯通一体。尤其吴中文人们,于细微处冶炼笔韵,似董其昌,专攻一个「秀」字;徐文长,落笔一派「浪漫」;祝允明,书仿绵裹铁,仿印印泥;文征明,小楷矫健,浮溢透骨;一个时代的无奈离合,竟就跃然纸上。好吧,想问篆刻辗转明代又何如?文征明之子文彭,不负乃父英名,于此开了个大先河。明中叶之前,篆章一向以铜玉牙角为印材,至文彭手底,他取材「洁净如玉,柔而易攻,灯下冻」的寿山石,突兀,刻下的朱文方圆有度,眉目清楚,再不见元人的委婉曲折,接着,小篆白文正肃平稳,直追汉意—-才发现下刀的难易度,主宰了一门艺术的传播。这也是往下的皖派、歙派、浙派、邓派都尊他为宗的缘故。提点题外话,刻章的盛行还造就了诺大的印雕产业。举凡仙佛、罗汉、禽兽、典故、花木、仕女、将相、君子,皆一应的被塑型在印钮上,浮雕的影、镂空的意,荔枝冻、山顶芙蓉、昌化鸡血、萝卜丝田黄、杜陵冻、善伯冻、金银降、彩旗降,单单命名的描述字句就足够摄人心魄,盈盈掌中便是一个宇宙。
画~人物工笔与山水描绘走到宋末算是巅峰,是故明朝绘画可谓少有波澜。君看,波澜不起,那便静水深流吧。其中最大的动静,莫非绘画技艺从皇家画院过度到在野文人。纵观全局,吴门画派一直引导着明代画坛,以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徐渭五家为代表,共同形成了一种新的文人画风。徐渭独抒性情、墨气淋漓,人道是泼墨大写意。他的山水、人物、花鸟、竹石皆不求形式,重在生动画神,譬如有名的「墨葡萄图」,葡萄藤上叶叶角度不同,墨色泼洒栩栩不一,藤絮似飞似扬,骤眼一看,可知风虽无形,风却在画中,也难怪清朝大家郑板桥自诩「青藤(徐渭又号青藤先生)门下一走狗」,他的竹子,确实受徐公影响不浅。另外,仇英的贡献亦很大,山水画的近景远山在他这里玩出了准幻灯的层次。有一副他的「仙山阁楼」,美是不足以形容的—「将神游之恍惚兮,抑倒境之曾攀」,陆师道的题跋点开仇英之内心视角—-好一位人形投影机。
杂项—文房清供,竹木牙角,金石裱帧,这是我最喜喜欢的部分了。朱瞻基御案上的三脚宣德炉,紫铜包浆,玲珑乞巧,烟气袅袅惹人瘦。论及香,明人周佳胄花了二十多年搜集、整理、编纂香学巨著《香乘》,把沉、檀、龙、麝、安息、乳香、没药、降真等各种香材的辨析、产地、特性一举收录,合诸多传世香方,成就了一门隐学。还有宣德帝爱玩的蛐蛐葫芦罐,红得羞涩隐晦,野趣盎然,与明宫贵人常用的剔红剔犀等漆器,很是相得映辉。同时,明代的茶人亦精彩,许次予、顾原庆、罗廪等儒生,由茶树、茶植、茶产、茶器、茶藏、茶法、茶瀹,到水质、火力无不精研,间接催生了红、黄、乌龙、黑等新茶款,及功夫茶、文人茶、禅茶等深度品茗风尚。自然,一盏好茶须得利器辅助,是以紫砂壶于明中的江南宜兴横空出世,包括僧人仿树瘿捏制的供春壶、南京富户吴经家里的提梁壶,到泉漳人爱之欲同葬的小品朱泥,足见明人造器越造越小的游戏态度。
持类似宗旨的,还有榫柳嵌合的明式家具。其料子好是大前提,非紫檀、花梨、酸枝、乌木、鸡翅木、榉木、柘木、楠木等硬木不用。明后期《云间据目抄》:「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而微小木匝,争列肆于郡治中,即嫁妆杂器,俱属之矣。纨绔豪奢,又以榉木不足贵,凡床橱几桌,皆用花梨、瘿木、相思木与黄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亦俗之一靡也」。简言之,随木纹动刨,幼细朴实,低调中显奢华是首要外观条件。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把明式家具之特色归纳为十六品,分:简练、纯朴、厚拙、凝重、雄伟、圆浑、沉穆、秾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雅、清新。这不啻是看着小,瞧着大的又一微观学问。
之后文人清案得有花,明朝文人玩赏炽盛,插花的理论作品络绎不绝,而当中理论最全的,要数袁宏道的「瓶花史」。观目录,林林种种涵盖了花目、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屏俗、花崇、洗沐、使令、好事、清赏、监戒等二十节。据实,他的花道见解于日本被尊崇为「宏道流」,似乎东瀛子弟才晓得朗中风流,中原礼教终究把人性压得太紧了。
末段,也列一列吾辈神往多年,却藏养不起的一众明代清玩:
素喜鎏金铜佛像、什么释伽像、弥陀像、药师像、菩萨像、天王像、明王像,勿管藏密汉传,一律两掌合高,塑工楞是细腻庄严。
亦喜小件,什么镂空雕花三层象牙球摆件,锥形玄红犀角剔透杯,鹤顶红(钢盔犀鸟之头骨)斑指,红珊瑚挂件观音,白玉坠饰,冰种翡翠璧,老坑凝墨端砚,宣德贡金花五色藏经笺,以至八大山人朱耷的枯山水斗方,就算单看画集,常常一盯即半刻钟,如近匠人悬命,是著了那一生的悲欢梦魇矣。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唐寅酒馋时吟的诗,虽困顿仍强说风骨,终明一朝,浑浊政治中,文人的无奈只宜赋予微观。
「但愿老死花酒间」,美的碎片总比丑的整体更能解气,这不转瞬满清就要入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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