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的电光岁月

初姥姥

我在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就踏入报社当记者,过后接手编辑的工作。我的工作伙伴以记者与编辑为主,那些与技术性有关的工作,如排版印刷我懂得不多,但有个植字部门却叫我印象深刻。

先说明,我的记忆不一定没有错,而且事隔多年,留在我脑海的恐怕是我内心的想像与投射,与「事实」不符,但事实是什麽?是将记忆还原为「铁一般的技术性事实」,还是为当事人珍贵、深具意义而隽永的生活片段?这是报社生涯历史走廊的个人书写,希望走廊的尽头、将熄的灯光能留下一些同事的光与影。

我初入报社时,老板是印刷界天王之一,把资本重重砸在印刷机及周边的机器上。这些机器是摇钱树,把精美的印刷品印出来,和印钞票差不多,所以,这些机器就像宠物一样身娇肉贵,必须养在冷气房里以避免人间烟火造成印刷上的瑕疵。另外,为了在商场上独霸一方,这些机器又像暗器一样,严加把关不曝光。整个机房深似海,进门先敲门,门开了要脱鞋,来如闪电,去如朝露,事情交代好就抽身而退,没人敢串门子。

植字机身价虽然没有像印刷机那样黄袍加身,但也独占侯门一角,分沾弥漫其内的神秘氛围。我因为要植字,偶有数次叫芝麻开门的经验,门一开,如万丈光芒射出,我轻功一发,一步跃进就来到植字小姐面前。我难得置身秘密重地,双瞳因采光而放大数倍,植字机这部庞然大物(和打字机的卑微身形相比)尽入眼帘。

我最惊讶的是植字小姐的操作速度与姿态。只见她右手握着从植字机伸展出来的一支手柄,在机器下面平铺的密密麻麻的不同字体和大小的字模中,迅速地「咔嚓咔嚓」拍摄(应该是没有声音的,是我的脑海自动虚张声势)。原来这只手柄装置了镜头,对准每一个她所选择的字,在一张米纸上拍摄下来。

她操作植字的画面事隔数十年,依然历历在目:我感觉到她不是在抓手柄,而是接受一个把温柔的手伸出来,邀她共舞的绅士,说得正确一点,这个舞池不是一般舞池,而是溜冰场。音乐响起,植字开始了,两手十指交缠,随着镜头优雅的舞步,一时从左熘到右咔嚓,从右熘回左咔嚓,突上突下咔嚓,时而数点星辰,时而旋转直下,咔嚓咔嚓,电光交映,米纸上虽不露痕迹,但每方寸瞬间感光,在暗房冲洗之下,如裸露之躯的刺青,小桥流水青龙白虎梅花三弄,一个字一个字漂亮地绽开。

植字能像溜冰一样滑行,首先那只手柄不能像人手一样有关节炎,还要能够旋转360度;再次,字模上的字躲在哪个角落,植字小姐都像神枪手一样百发百中,另外,米纸很贵,字要铺满每个角落,打错一个字或字与字之间如牙缝太大,等于浪费空间,吝啬的老板会很感冒。植字比打字的成本高很多,所以,只用在标题上,和挤满版面的密密麻麻小字相比,植字的气势就是不一样。

物移星转,在数码化的大浪潮下,电脑字像打不死的蟑螂,而植字却红颜薄命。在电脑上输入汉语拼音「zhi zi」,弹出来的是「只字」,穷追不舍,寻她千百度,最后仅得「只字不提」。植字不存,植字员和植字机余生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

注:植字

1970年代,报馆利用植字机排版。这台机器是通过摄影感光方式,把文字印到米纸上,之后就像照片一样要拿到暗房冲洗。植字员通过转动镜头,选择要用的字体和大小。确认后,就按下右下角的白色手柄。植字机印出来的字漂亮工整,但成本较高,所以当时只用于封面标题和文字。这台机器直到1990年代进入电脑化初期,才光荣引退。 (资料来源:新加坡早报)

Photo by Wherda Arsiant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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