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维度—似禅如诗的76日漂流记

姚斌奕

美国缅因州(Maine),是一个很神奇的所在,它的空气寒冷,氛围抑郁,但同时间这个东北州属也出了非常多有趣的人,譬如惊悚小说大师史提芬金(Stephen King),或往下将要与诸位谈谈的此位航海冒险家—史提芬·卡拉汉(Steven Callahan)。

2012年的奥斯卡电影颁奖礼上,凭着《少年Pi的奇幻漂流》拿下小金人的台湾导演李安,他在致词时这样讲:「我在筹备这部电影时,最主要的工具书,便是史蒂芬·卡拉汉的纪实小说《漂流—我一个人在海上的76天》。我还要求主要工作人员以及主角必读这本书。透过似禅如诗的文字,卡拉汉把这场漂流的历程,写成面对自己内心的朝圣之旅,发人深省。」

顿时,台下的观众们都一片哗然。

读过此作的人,皆心中有谱的感到喜悦,他们暗自由衷:「只能是他」

而未拜读过的其余人,则表现的讶异:「是哪一部书,能给出如此深层的启发?」

所以我跟其余人一样,亦赶紧网购了一本,并在夜深人静时,先不慌不忙的打开它,再不知不觉地陷入他七十六日遇难漂流的心路之中,迷迷糊糊的,似懂非懂,直到辗转多载后,遇上最近的防疫禁行,情境契合下,当初的强烈反思又在连连浮现,它仿佛在叮咛着我:「是该去了解自身与天地万物间的存在意义了!」

话归正题,且让我们从故事的源头开始说起。

有一种人,很可能儿时参与了一些活动,或接触了一些书籍和节目,又刚好其中内容与他们DNA里自带的隐藏记忆是相联的,于是从那天起,小小的一个偶然变成了他们的终生志业。

卡拉汉即是这样的一个人。

性格内向的他,在十二岁一次随童军短程航海后,便迷上了帆船驾驶。他在成长过程中,不仅大量阅读了诸如《小仙子号》、《横跨太平洋》之类的环球海上探险笔记,另一方面,他亦在高中毕业前就加入了造船行业,借此学习到一切和「海洋交通」有关的技术。

从天气预测,观星导航,船只制造,零件维修,洋流识别,风向分辨,到极地求生,体能升级等等,他疯狂吸收着所有能够企及的知识养分,期间,他还多次地驾驶着帆船,独自于海岛与海岛间跃进,就卡拉汉本身来看,那是种保持状态的锻炼,也是他唯一可安放迫切心绪的港湾。

类似的感觉,兴许并不难令人理解。尤其每每生活走向胶着、烦躁、无奈的一刻,我们都知道,心里头的真正向往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只是「出走」的勇气和条件往往欠缺,选择无视那股呼唤而已。

「总有一天你会命丧大海」,妻子的忧虑并没有使他却步,性格上的南辕北辙,注定他不会拥有稳定的婚姻幸福。不过卡拉汉倒是个诚实的人,1981年,为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跨大西洋远航比赛,他把自由还给了对方,虽说造成悲剧的责任在他,但既没可耻的一走了之,两人的私事也真不到他人评论,权且算是诚挚的忏悔吧。

翌岁,如预料般,他义无反顾的踏上了险途。那是一场必须操控单人帆船,由英国一路航行到西印度群岛的铁人竞技。最初,法国水域的恶劣天气损坏了他亲手制造的13.5呎帆船,这迫使他必须先往西班牙靠岸,以便立马紧急维修。尔后,考虑到里程杳杳,他随即雇了位名叫凯瑟琳的舵手,用交替换班的方式重新驾船上路。

诚然,一个更愿意待在大海里的人是孤僻的,他很快便受不了与旁人同船,结果一抵达葡萄牙马德拉岛(Madeira Island)的补给站,他便不假思索地解雇了凯瑟琳,选择了再次独自出发。卡拉汉坦言,若依据当下的天气预告,他实是不该仓促成行的。可在浓烈的强迫心理作祟下,他已无法于任何定点作长期停留,唯有回归大海,灵魂才能够暂时歇息。

或是命运逼人,本来尚且顺利,还有余裕让他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看书的航程渐渐变得狰狞。六日后的一夜,卡拉汉的帆船于暴雨中触礁,幸亏他反应得快,迅速地张开了救生筏,再加上不顾沉没的危险,来回的往返船只抢救淡水和紧急装备包,他起码令自己有了最基本的逃生条件。

此刻,他与他的充气艇离最近的陆地有数千哩远,身处非洲维德角(Cape Verde)外海,失去了控风的帆布,他只能跟着逆流朝大西洋中心漂去。

按照卡拉汉的大约计算,要到达有货轮经过的主航道,他仍须向西边挺进四百海哩,估计两周左右,然眼下区区4升的淡水,在最节省的用量下,亦只够喝8天了。对遭遇灾难的他来说,现在的海洋就和沙漠无异,虽四周都是茫茫大水,却没有饮用的可能,其次,最痛苦的是,狭小的救生筏还不具备能供躲避炎炎灼日的地方。此节,看着一手打造的帆船沉没,卡拉汉用了颇伤感的字句来形容:

「失去了一个朋友,失去了部分的自己。」

好吧,既成事实,收拾心情继续求生似乎是唯一选项。他盘点物资,除了一根喷射式渔枪,一支瑞士万用刀、一个充气帮浦、一些绳子胶贴、一台无线电ERIRB讯号机、一把信号枪、一盏照明灯、一块能做砧板的木板,几个松木塞子和几包干粮外,他同时找到了三个太阳能淡水蒸馏器。经过反复尝试,却发现不起作用,又一次,重重的挫折感打击着心头,他无奈的陷入了绝望中。

兼之身体常常浸泡在咸水里,卡拉汉的皮肤长满了过百个散发恶臭的剧痛脓疮,他晓得蒸馏器是活着的唯一希望,在弄坏了其中两具后,他终于抓住了应用窍门,成功滤出三品托的淡水,那瞬间,就甭提多高兴了,反正他是恢复了精神,足以提起劲去烦恼食物的事了。

提到食物,卡拉汉说过全程都有同一群鬼头刀和炮弹鱼在跟着自己走。它们应该是被筏底寄生的藤壶所引来的,而他手上有渔枪可以捕猎他们,唯难度系数很高,他几乎要重复几十次才叉中一条,不过没关系,烈阳之下,望着顶蓬绳索上自己切割穿吊的鱼肉,有吃的有喝的,他干枯的心中马上升起了阵阵暖意。

此节,他说:「浮华远在万里之外,我却觉得幸福。」

什么是幸福?我想最纯粹的诠释莫过于斯。

漂浮第十五日,气筏究竟流经了主航道。黑漆漆的夜幕中,卡拉汉瞧见了遇难后的第一艘货轮。他欣喜逾狂的开启传讯器,并连接打出四颗信号弹,还同时喝光了全部存水,却发现轮船只顾直行直过,根本没有靠近的意思。须臾,他方才惊觉,那是深夜,甲板上一般仅留一人看守,因此若没注意到他,也属自己错误判断,像先前低估疫情的大伙,实则怨不得人。

好在卡拉汉身上的脓疮已慢慢结疤,偶尔来试探气筏的几条鲨鱼亦无进一步的攻击,从恐惧至无碍,他逐渐理解到一人一艇一堆藤壶,一群尾随觅食的鬼头刀和紧跟猎物的鲨鱼,他吃鱼,可筏底的藤壶又是鱼群们的供养,一条食物链即犹自运行,复海上的种种浩瀚景观,像辉煌的日出,紫红的晚霞,雨过的彩虹,他体力纵使匮乏,但日日如苦行般的劳作和坚持练习瑜伽,一颗平等心已默默初升—此节,他说:

「不痛、不饿,不渴、不绝望、不寂寞的每一瞬,你珍惜吗?」

再独自晃荡了三十五日,仍不被拯救,卡拉汉的精神状态频临崩溃。他悲愤哭闹,夜里不停地做着相同梦境,有时回了波士顿老家,有时与孩子们一起烧烤,他越来越弱,直至某一日救生筏的浮力球被一尾旗鱼意外戳破,死神临头的恐惧终唤醒了迷糊,他于惊惶中奋力自救,一次接一次的补丁,固定,每半小时拼命的压泵充气,待到末端用叉子将破口牢牢别住,他虽成功止住了漏气,然接近三天的无休奋战,其身体机能已近衰竭,这次,他说:

「当失去掌控事物的能力,内心将开始叛变,像一个句点,坐在一本无字天书里。」

就若忧郁与焦虑感的具象化,精神上轮回不休的痛苦,会带领着肉体走向消融。换个视角,这岂非和重复打补丁是一样的吗?

我很难定义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为何,六十六天后,卡拉汉躺在气筏里,艰难地飘到了加勒比海域。他晓得,这表示登陆在望,唯此刻,他的蒸馏器滤布已几乎全烂,那一日比一日高盐分的食水,与饮鸠止渴几乎没差,而实情他也真的中毒了,却还有超过十日的航程要走,途中,他抓住了一只试图靠近的海鸟,虽内疚,还是强忍着用瑞士刀肢解生吃了它,我知道,您想问卡拉汉到此有啥思维上的转变—有的,怎会没有?据他的记忆,一路上,他遇见了七艘轮船和一架喷射机,都无独有偶的于求救信号中呼啸而过,更在最病重时遭遇十条鲨鱼,在口渴时望见不远处正在下雨,就是妈的过不去,他说:

「希望的反面就是地狱,却也是重生」

是啊,地狱本为赎罪所在,还清了亏欠,彼岸即有光明。

第七十六日,法属瓜德罗普近海(Guadeloupe),卡拉汉登上了一艘名唤「克雷蒙丝」号的渔船。拖着肌肉萎缩的双腿,不足四十五公斤的体重,他一个人来到船舱底层的通风口处,低下头,最后一次端详水面。

他记得,一共十二条鬼头刀,十二条炮弹鱼,四尾飞鱼,整整两个月半,他的痛苦,倾诉,喜悦,顿悟都通过这群海洋生物得到表达—它们,正是卡拉汉活着的见证与身为「人」的参照物。

「永别了,我大海的兄弟们」

那些荒野中的秘辛和伟大,那些孤寂和刺痛,那些精神闭锁和身体虚弱,那些不一样的视角观点与同一样的生命本质,将种种困顿铭记,再大的不满与不放过,想想曾经自以为的绝望,尔今雾里云里的。

呼一口,随风也就散了。

Photo by Kira auf der Heide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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