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谈随笔

姚斌奕

勉强分类,偶尔会动笔写的多半都是随笔。

随笔在古中华称「小品」,简短惜字的意思。又日本人称之为「小散文」,算是跟动辄破万字,讲究论证的正经散文做出区分。

当然,大西洋彼岸的欧洲人亦向来有随笔录事的习惯,英文系民族唤此种笔法作「Essay」,据悉字源脱胎自法文动词「Essayer」,语境上有「尝试」的别义,所以只要是人能观察到的,不管事情有多渺小,原则上都可以去写。

比较起小说诗词报告文学等等其他体裁,或说随笔是率性的,无规律的,相信大部分码字读书的朋友都可以赞同。

区区所见,中华式的随笔,通常有三重精髓—一者掉书袋,二者抖灵性,三者说奇情。论掉书袋,南北朝时记录高士言行的「世说新语」是佼佼者。论灵性,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呓」、民初梁实秋的「雅舍集」是写出了极致细腻,举凡琴棋书画、儒释道藏、戏曲民谣皆可入文,且还是发感性于微处,开了心绪描写的先河。还有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清中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什么百鬼夜行、僵尸蛊毒俱不放过,奇情诡事一箩箩的恒古流传,至今仍令人津津乐道。

同样的随笔概念,日本人亦认同。谈灵性,有千年前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这本被誉为东瀛笔记开山始祖的经典,其片段式记述日常生活中人对大自然的种种感怀,不谓不与对岸的北宋文士们起了呼应。就近代而言,大名鼎鼎的唯美达人永井荷风与谷崎润一郎,前者的「日和下驮」、「隐士闲话」、「断肠亭日记」,后者的「倚松庵」、「阴翳礼赞」等等随笔,他们记下的那个还很适合慢游散步,水路纵横,暗灯摇曳的江户(今东京),眼下读来吾辈似有戚戚焉,盖因与深爱的老式吉隆坡一样,都是人面桃花矣。此一点,写「水城台北」等等散步随笔的舒国治,写「星马散记」的鲁白野,写「旅食见闻」的蔡澜,写「旧时月色」的董桥,甚得三味。

也不仅仅是些游艺佚事,日本写随笔写得深沉的还大有人在,像是国宝夏目漱石,他在四十八岁病逝前一载,于「玻璃窗内」就这般说道:「谈自己的事情时,反而可以在比较自由的空气中呼吸,那我也还是没达到对我完全能去掉野心的程度。即便没有说谎欺世那般的虚荣,却也下意识地不发表更卑鄙之处、更恶劣之处、自己更丢面子的缺点。」— 太诚实的探究自身,其笔意满满是残茶般的苦涩。

总的一语,相关文章究竟是快意的,西方随笔启蒙人,哲学家米歇尔.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他对自己那本影响世界的「随想录」,便有如此看法:「我描述的就只是本身,世人不必牵强附会」。但短短十七年后,受其影响而写下英语系统首部随笔的法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却持有完全反面的论述,他从不详谈自己,言必政治、经济、宗教、爱情、婚姻、友谊、艺术、教育、伦理等等,说是:「深究人事或人心的东西」,令区区不禁要想,是否忝居末流的我,亦可归入「培根」系?

毕竟整个思维处处都是中文的影子,不像精通英语的作者们天然晓得幽默,譬如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在「伊利亚随笔 Essay of Elias」里调侃读者的段落:「we have four quarters of the globe on our side,at the least computation.」他老人家假想一则树林中的愚人节欢宴,以至连自己都幽了一默,道是「吾爱傻子」,既提醒聪明人别忘记操守,又褒奖了「愚人们」的思无邪。

于是上帝设下禁断的,那不许凡间各色人类语言通达之巴别塔律令,在一篇篇玲珑随笔前尽显得效力苍白。因翻译的,写作的,阅读的,此三层人物除了皆需学养外,又得有从一堆破烂中撷取高贵宝物的游艺精神,这足以打破任何文字上的藩篱。

适得其所,即便云里雾里,看着看着兴许就已会心一笑。

随笔之妙,莫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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