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服从

丁智逸

“新闻速报:全国感染数字已超过一万人,紧急事态宣言将会追加至埼玉、千叶、神奈川、大坂,而东京及冲绳将会继续延长……”

「刚收到了妹妹的SMS,下星期约定到餐厅举行十二人聚会。」老公说。

我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只是不方便揭穿。

「十二人订一个房?」我问。

「当然!盆节弟弟一家专程从东京过来……」

「东京不是连续四天创新高了吗?」我不能自控地从口中吐了这番话来,回头却一想,不妙,看看怎样撤回或是转个调子去调教一下气氛。

于突如其来的刺杀,纵然在一刻间感到莫名其妙,但其实早是意料之事,只不过,在大喊封城的呼声中杀出这项特别的通告,心中本已盘算着各种变数的我,面着再一次挑战底线的行动,由忍耐、麻木转化成沉默到一瞬间吐出疑问的句子,坦白说,只能挂着一丝无奈,一丝你极力用礼教和常识去保持着距离以维护平稳的姿态,方却进一步来高姿态突袭,向来只敢说「是」的我,哪怕冒着被休的风险,也得在严峻的疫情中,做一件「」的事情。

(我身体不好,怕得了病不行…… 不!那么说的话,代表你没有为家人着想)

(倘若全家染病怎么办?不!你会说自己是那么坏心肠)

(知事也呼吁不要回省!不!你想借故不回去,即是代表你态度不佳)

(老公,我没有你不行的!不!老公一定骂我好胜心强)

在上与下之间的微妙差距,在定说每一句话时,必定要将自己化身成人类以外的哺乳类动物,将一词一句含在口中咀嚼,然后缓缓地送进消化系统中沉淀一下,再输送回口中咀嚼一次,反刍过后,如果字眼方面有不确定,最好短促地查一下字典,以免说得不合乎情理。在呷一口又一口的词句中,我尝试从余甘中努力恶补说话的艺术,毕竟这是老公的家人,他见自己的亲人乃人之常情,但上下之间、次序分明中却撞上今次的考验,处于理性与礼教之间的两块夹板,本来已经感到很挤了,倘若连一句话也没经智慧去打磨便早早送出,恐怕像一只封了气孔的黑子,将自己的棋局弄死,在橙蓝绿花的友田烧茶碗中,看不出半只可以指领我的金黄色天目,哪怕是半条垂直的茶叶也只管沉睡在纯白色的杯底中,「死就死吧!」我想到这比较可行的方案来。

「老公,你代我一人出席,我会另外打电话和发贺卡来给他们问好。

「不行!一定要二人同行。」老公斩钉截铁地说。

「其他人也是这样做。一定要二人同行。」

「明白。」我唯有这样回答,但是,内心的波涛却越打越乱,我试图在暗灰的天色中握着一只舢舨,看看能否让我平安渡过,于是,我便婉转地问:「做PCR检查会不会比较安心一点?」

「你怕染病?还是怕……」老公喝道便继续说:「难道一家人也要这样?你总是要跟我的家人作!」

我知道任凭自己引用什么专家的理据,一切都成了逃避责任或是态度不佳的借口,这一秒,我唯有缄默,保持着一种面带笑容而又亲切的眼神去管好当前的气氛,此乃重任。

我像一个学生般点头称是。

「难怪,你血型又跟我们家不一样。」

我集中精神,知道这次一定不能说「是」。

「一家人就是要见面,不见就不行,不见就是不孝。」

「那么为家人的健康着想为先,不是更重要的吗?」我找到一个转角位来插入。

「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会,支支吾吾地说:「有病不是死了吧!反正不会害人,那比没有礼教的可耻还不……」

「但礼不是出于为他人着想吗?」我问。

「一家人答应了!」他越说越急,喉头好像卡着一块不情愿的本音,不上不下,沙哑而剪去尾音的内容,彷彿他的脚是被迫却又要假装情愿,一步一步走向寒风刺骨的深井,我知道,我是不可以拉他上来的,因为把他拉上来的话,他的痛苦将比跳进深井般痛多百倍。这种痛苦,不仅是当事人向街坊邻里诉说的冤情,或是兄弟间的不屑,而是一个看不见而又活活存在的审判官向他判处莫大的汙名。他一人分裂成几个灵魂,一下子难以创造出符合好几个角色的体统来,他一如以往的,故意叫我弄这弄那,好让自己有些空间可以周旋一下。

两双眼散于相反的方向中,好给方留个下台阶。

「父母打了针,没问题的。」他主动跟我说起话来。

我选择不回应。

“接种了两次疫苗的人,仍感染DELTA 病毒,病毒经空气传染的机会很大……”

「请你不要让我做出有违团体的定。」

我选择用不回应去作答。

因为我心里清楚,这个家,大部份人都不情愿。

我明白老公的为难,亦知道小姑只是一个传话人,老公与妹妹的关系向来很好,但每次要被迫传一些大家都认为不甚至是不合理的话来,小姑和老公的火花便相互在传话筒中擦出黑漆漆的烟雾,当他们被烟雾迷得倒下来之际,心想他们可以借此冷静一下,多好。

谁知老公为了熄火而直接找当事人话,通了几句话后,按了结束通话,本以为一切便归于零,谁知几分钟后,小叔又突然来一个旋风式袭击,我知道又是被迫而来传话的,老公的怒火按耐不住,紫蓝色的火光一下子冲上脸上,两把成年男士的争执声,却又像女士般埋着「有苦自己知」而不敢直说,每次的传话和回话,来来回回,本来只是一件小事,都会令他们兄弟争执甚至反脸。

我曾经被当事人邀做传话人,只是,当事人知道我不会这样传话,便向老公编了一个故事来,老公为此骂了我,我笑笑,只想,做好妻子的责任,便行了。

「和」与「聚」向来甚有抵触,结婚久了,亦不便道破,于今次的命令,连家公也不敢口中吐半句评论来和解,小叔只是勉为其难地做出冒险的定,而小姑亦不得不做一个传话人,暖帘之内的一把声音,表面上平平无奇,但当它由传话人的口中发出时,却又成了一道死命令,毕竟是她,不是首相,生了你们。

老公在叹息中隐约拉扯着千千万万种压抑与现实的数字,他一分钟看着电视新闻,另一分钟却又盯着电话的黑屏幕,左盯右瞧,哪怕是广告讯息的几分震荡,他的眼皮亦不期然地眨动。

「如果传话人打电话来,你便跟他或她说我不想来,算了吧!你不要想太多。」我说。

「唉……」老公从胸中吐了一分郁气之后,脸色好了一点。

「你吃不吃墨西哥芒果,我切好了。」我将金边透明玻璃碟送到他的沙发上,他像个小孩子般大口大口地吃,他这个吃相,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家人面前这样做过。

或许,在紧急事态宣言的包袱中,包裹的却是一个比它更大、而又更沉重的铁约。或许,不只我老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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