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益安
下午三点,骄阳如火,大堂內暑气薰蒸,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折著金银纸,双手不停重复同样动作,眼睛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汗从额角滑下,滴在银纸上,染上一个灰圆点。
这是槟城一间六个单位殡仪馆,家人租了左三位置,摆放著的故人安详躺在棺木里。闲时我不时为先人上香,看那一柱香烟火袅袅升起,在灵堂前萦绕飘浮不散,轻柔依依不捨似在陪伴。
我顺手按了香炉旁的小唱机,里面有几首佛曲,我挑了一首「阿弥陀佛」播放,佛曲的回音在寂靜无人烟的殡仪馆前呼后应,我跟著佛曲唸起佛号來,那音乐抚慰心灵,令人平靜安详。
和家人商量后,大家轮流守夜。今早由我先代替守候亲戚到访。炎热的下午,除了折折银纸,上上香,沒有什么事情可做。
大约四点钟,驰进來一辆货车,司机和三位跟车的合力把后箱的棺材,小心翼翼搬上來,刚好安置在先人右边隔壁那一间。
闲著无事,便走上前探头望一下,只见几个大汉熟练把往生者安顿妥当,再将遗照搁在棺木前,点上一柱长香,双手合十,事成后正准备离去。
我走向前问道:“不好意思,你们这就走了,请问她的亲人呢?”
一位大叔说他们已经依照吩咐,把遗体送到这里,她的亲人还在上班,晚一点会过來打点,说完急急转身走人。
我有点难以置信,怎么连陪同而來的一个亲人都沒有,到底说不过去,人都往生了,不是说死者为大吗?真的繁忙到停不下手头上工作,要由陌生人來安排处理?
我站在遗照前打量相中人,是一位中年女子,约四十多岁左右,身穿短绣花衬衫,笑脸盈盈,神情自若,想必这张照片,应该是往生者生前精挑細选出來最满意的一张,我记得先人往生前,也预先选定一张自己喜欢的照片,为后事准备。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生荣死哀,每位往生者都有它的故事,英年早逝还是有遗憾,但愿她也曾经开心快乐生活过。
守在殡仪馆才兩天,已经习惯左右才送走出殡后,又紧接送进來另一位往生者,我并沒感到害怕,这是人生必经之路,淡然从容面対就好,生命有时候如履薄冰般脆弱,不堪一击。
夕阳斜照接近黃昏,我看见左边灵堂有亲人朋友陆续到來,一群人围在桌子,喝著啤酒吃花生,谈笑风生,仿佛亡者的哀伤与他们无关。说不定是笑丧,逝者已矣,勿必搶天呼地才显得痛心欲绝,活着的人还需继续生活下去。
后來听说隔壁是不同宗教,是可以祭拜烧肉、叉烧等肉类,不像我们这边仅以水果、茶水全素祭拜,哪里还敢喝啤酒畅怀作乐。
右边的灵堂仍旧静悄悄,我又走过去探路,只见下午那柱长香不知怎么熄減了,我看到桌上有打火机,于是重新为它点燃,然后向她鞠躬一拜,真心希望她的亲人不久快快赶來,因为灵堂还沒正式佈置,扩大的空间寂靜无声无风,场面冷冷清清,显得特別孤单淒涼。
亲人的灵堂在佈置前,无论是加块黃长布、墙壁掛著的阿弥陀佛画相、左右摆设的白菊花花圈也是事先谈好价钱,总之有钱好办事,可以将整个灵堂佈置得辉煌体面有气势,対往生者也是一份敬意。
停晚六时左右,终于看到右边灵堂的家人前來,几个大人和小孩,手上拎著大包小包,各人开始忙碌打点,有了人气整个灵堂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來,其中一位长辈看到我很有礼貌点头打招呼,脸上闪过一股沉痛的哀伤,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替这位往生者感到欣慰,苦等好几个小时了。
第二天入夜,左边灵堂都聚满了前來坐夜的人,还请了乐队和女歌手來唱歌,都是唱一些时代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朋友」、「友誼之光」、竟然还听到「甜蜜蜜」,我问亲人这样的场合适合唱吗?那些未亡人可能尚处于丧亲之痛,亲人说家屬和前來坐夜的人,都可以随意点歌,可能都是往生者生前喜欢听的歌,算是为亡者而唱,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我坐在一旁角落的小櫈仔,一张接一张银纸默默为先人焚烧,火盆里的银纸被火迅速燃烧,烟火烫红我的脸颊,眼眶似有泪水在打滾,我静静地哀悼,思绪万千,隔壁传來欢悅的歌声,驱不散我內心的愁云密佈。
此刻我只祈求有一个安靜的空间,让我和到访的亲友可以谈谈心事,互相关怀。
隔天早上,亲人准备出殡火化,打斋师父带领大家为亡者诵经,离別在即,唯有真正失去至爱的忍着伤悲含泪送別,亲友瞻仰亡者遗容后准备盖棺,上完最后一柱香,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此生不再眷恋人世间的世俗繁华。
守灵仅仅兩天,除了见识不同宗教的坐夜形式,也看尽人性真实面孔;一些亲而不认、互不相往來、平时背后说是非的,突然变得一副悲伤神情,脸上充满惋惜不舍。有些特別关心帛金收到多少夠不夠费用,却沒有慷慨解囊的意思。亲情可以血浓于水,一样可以翻脸无情,远不及相知相伴,认真对待的好朋友來得交心。
面具背后,藏著人性丑陋的一面。但无需存有怨恨之心或恶言相対,沉默也是一种涵养和慈悲。人与人之间还是要靠缘份,才能互相扶持共患难。
人生太多不必要的等待,放不下的执着,往往都是自寻烦恼,转个念一切不过是浮云如水。无缘的让它擦肩而过,有缘的赤心相待,要爱惜光阴,当道別來临时別再互相等待,因为我们都沒有一辈子的时间。
有些永远太远,触不可及,甚至此生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