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的归处

周嘉珉

《阿飞正传》是一部没看过的人也觉得有看过的电影。至少说起旭仔,谁都能说上一句:“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飞得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就算没听过无脚鸟,也至少都看过电影《家有喜事》,听过周星驰饰演的常欢的沟女金句——“在1991年12月23号凌晨两点半开始的这一分钟,我们在一起,我要你记住这一分钟。”

旭仔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男人?有人说潇洒不羁,也有人说放荡无情。但潇洒不羁理应自由无拘束,可是一只不能停止飞行的无脚鸟又哪里来的自由呢?自由无拘束只是无脚鸟飞行所呈现的表象,事实上无脚鸟根本无归处。他别无他选,只能不停飞行,就算累了倦了,也无法停下安巢。

电影一开始,旭仔在小卖部搭讪当时还没穿上一身婀娜旗袍的苏丽珍。他们的故事开始得快也结束得快。苏丽珍还在沉溺情伤,旭仔就已经和舞女露露开始了同居生活。从表面上看,从世俗男女关系的“章程”上看,旭仔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渣男。可是站在人性心理的复杂,和旭仔的恋爱从来就只是露露的独脚戏。激情前的暧昧调情,激情后的疏离空洞,全是旭仔骨子里透出的孤独。

有人说婴孩的出世就是一个被抛弃的过程——从被羊水包围的温暖无忧被驱逐到一个陌生无助的花花世界,甚至连自身的存在也并非自愿。但旭仔的出世是一个双重抛弃的过程,未来得及消化出生的那一阵痛,就被迫经历来自于生母的遗弃,交给一个因为往后十八年的每月五十美元收入而松一口气的陌生交际花。一个爱未曾到席的的生长环境,一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的人,怎么有能力爱己爱人?

这是旭仔的悲剧。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同样无法选择自己被抛弃的人生。怀着这样的缺失,他的一生都在寻找名门生母和交际花养母都没能满足他的母爱。

旭仔第一次说起无脚鸟的故事后对镜子跳了一段曼波舞。从前后循环摇摆的舞步,到因为运镜效果和镜子倒映而产生的前进幻象,都呼应了旭仔在生母养母之间、苏丽珍和露露之间,始终无处停靠的情感状态;镜头幻象更暗示着无脚鸟看似不羁实则荒凉的一生。与其说旭仔先后辜负了苏丽珍和露露,不如说他只是尝试在一段又一段的男欢女爱中找寻他这一辈子的求而不得——自我、灵魂、爱。苏丽珍对应的是他对母爱的想象,而露露在某程度上可说是交际花养母的倒影。出身名门的生母为了声誉和财富而拒绝了他,苏丽珍因为对婚姻的追求而离开旭仔;养母为了可靠的晚年而远走美国,露露则为追寻不告而别的他而远赴菲律宾。

按照这个思路,回到那段被《家有喜事》致敬的对白,可以大胆猜测那句“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其实就是旭仔对生母的心声。无论生母如何抗拒,在旭仔出世的时候,他们都确确实实地当过一分钟的母子。孤单流离的人最渴望安定,尤其是母爱缺失的旭仔,难怪会被充满宜室宜家气质的苏丽珍吸引;就算人已经走了,房子依然残留她的痕迹;就算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会因为一句话立即想起那个曾经为他哭泣崩溃的女人。

旭仔潇洒不羁吗?只能说那是旭仔理想之中的旭仔,一个他面对露露时可以营造出来的形象。真实的他感性敏感,一直倔强地孤独飞行。

电影结束,旭仔客死异乡,周慕云出场。短短三分钟的镜头,一个与旭仔相似又不同的阿飞一一一个能为现实低头的阿飞,一个能在逼仄环境里从容自在的阿飞,一个能飞得更久更远的阿飞。他会与苏丽珍相遇,只可惜苏丽珍早已不是那个在雨中傻傻地等朋友的苏丽珍了。

小时候总看不懂的王家卫,现在重看才知道原来戏如人生。总以为来来往往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到头来发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在重复交错。

我,其实也不过是某人某部电影里的某个还没来得及飞就死了的角色。

Photo by Kevin Bidwell on 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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