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
“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你看不见死神,父母一没,你直面死亡。”这是在某档综艺节目里,某位嘉宾说的一段话,引发无数为人子女的深思。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走,人生只剩归途。
我们常常仗着父母给的爱有恃无恐,却常常忘了,他们年迈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这是所有子女都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残酷事实。
去年,我三个好友的母亲相继走了。
一个一睡不醒,叫亲人晴天霹雳。
一个患癌多年,痛苦不堪,一直拖到油尽灯枯。
一个感染新冠肺炎,不到两天便走了。
A的母亲在老家骤然离世,因行管令不能在第一时间赶回去,愤怒哀伤。她说若是有得选择,她情愿在病榻前好好告别,起码有个思想准备。
B的母亲受病魔百般折磨,意志早已消沉,多次表明想放弃手术治疗,唯子女舍不得,不管多苦多累花多少钱,都要延长母亲的性命。
我多次话到嘴边,想劝B忍痛放手,让母亲早日得到解脱,但又觉得这是站着说话不要腰疼。倘若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敢保证自己能那么洒脱。
C的母亲染疫离世,她只能参加线上丧礼,但心情很快平复下来,转而安慰关怀悲痛的兄弟姐妹。
最近,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前阵子身体不适,偷偷去诊所看了医生,也不和我说。我劝她去专科做个详细检查,她又不肯去。老推说,现在没事了,不用看了。我不知道哪一天,会忽然接到一个震撼弹。
轮到我自己患病时,我也没有第一时间让她知道。直到确定没有大碍时,才云淡风轻地告诉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对彼此都只会报喜不报忧。她不想给我添麻烦,我不想让她担心难过。
我对自己生命的终结倒没有丝毫畏惧,对此生也再无牵挂和遗憾,甚至想趁早把后事打点妥当,走得安心。我比较害怕的是漫长的治疗过程,那种痛不欲生,是我无力承受的。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意志去和病魔搏斗。一睡不醒,是最理想的告别方式。
然而,我却害怕死神带走我的父母,不管以何种方式。我知道父母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但我不敢去想那一天。不敢去想有一天我的父母再也不会应答我的话、不敢去想有一天我再也没有老家可回、不敢想象我有天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到了不惑之年,害怕墙随时倒下。
母亲老了,变得很啰嗦,说话很慢。
她闲暇时老给发我很长的语音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发,没完没了,说的都是很琐碎的日常,如写日记那般巨细靡遗。你得像搓掉外面的黑色草木灰和里层的红泥,才得出干干净净的咸鸭蛋般,从她长篇大论的细碎中捋出一个重点来。
坦白说,有时听得很心烦,尤其是当工作结束后想好好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总被这一条条信息打扰。然而,我心底也清楚,有一天母亲撒手人寰后,这些语音信息就是她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了。声波震动耳膜,仿佛她还在我身边,没离开过一样,比平面的旧照片更“活生生”。所以,我都尽量耐着性子听她细述日常,以及连珠炮似的问我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她只不过,是想让彼此的生活更靠近一些。多么卑微的愿望。
到了无可避免的那一天,我希望我能像C那样,流下思念的泪水,然后含泪微笑着说,妈妈在生时我对她很好,带她去过好多地方旅游。女婿外孙对她也孝顺,她走时没有遗憾。
2022年7月7日发表于《星洲日报》星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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