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温渡人生

张美莉

有人问我,「两年多的疫情期间,妳有出门吗?」
有。除了每天固定到海边晨跑和间中疫情暂时放缓时与朋友们聚会,这两年多来,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医院。

2020年8月,我受朋友之托,到医院探访一位陌生人。
朋友的同修。
罹患子宫癌。
单身在新加坡工作生活。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第一次见面,我带上了蒋勋的书送她。那是她手术后的第二天。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生日刚过,刚满47岁。

因为是抱着探访朋友而不是陌生人的心情,虽然素未谋面,却没有任何的别扭。我没有询问病情,只是关心她手术后的生活起居。

第二天我再到医院时,刚好看到护士帮她穿上压缩袜 compression socks。那是因为她切除了部份的淋巴结,压缩袜是为了防止脚水肿。
「连穿袜子那么简单的事,都无法自理。真的,不能 take things for granted,人生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她的语气充满着感慨。

她主动提起了病情。
四月开始发现月经失调,来两次。
五月开始有血块。
六月月经几乎天天报到。
七月贫血到医院输了两包血,也进行化验。然后,就确诊罹患子宫内膜癌。
八月切除子宫、子宫颈、输卵管、卵巢和部分淋巴结。
一切,都是几个月内发生的事。在这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上了一堂无常的课。

从他人的经历中,学习与思索,关于生命。我们的身体真的是暂时借来用的,随时都可能出现变化。健康的时候,感恩和善待这个身体吧。

过后的日子,我陪伴着她多次进出医院。
见主治医生。
见化疗医生。
寻求第二医疗意见。
见放疗医生。
放疗。
接受结肠镜检查 colonoscopy。
请我陪伴,一方面是希望有多一个人帮忙听医生的解说,另一方面也希望我帮忙提问一些她可能没有想到的问题。

我上了一堂又一堂关于医学的课。

经过基因检测(Genetic Test),她的病因相信是由基因突变或错配修复引起的,称为Lynch syndrome (Lynch综合症),可能有家族遗传性。可是经过检测,她的基因突变不是家族遗传性,而是本身的基因突变。至于如何发生,目前没有答案,还有待进一步的医学研究。因此,她的案例被放进资料库和研究室,以进行进一步追踪。

如果携带这种基因,会大大增加罹患肠癌以及其他癌症的风险。因此,她需要定期接受结肠镜检查和乳房检查。

在她决定是否要接受化疗时,我们一起上了一堂关于ITC Isolated Tumor Cells 孤立性肿瘤细胞的课。

根据她的医药报告,在切除的三十个淋巴结中,发现两个转移癌(metastatic carcinoma)。结论却是:没有结外扩散(extranodal spread: no)。原因是:那两个转移癌属于 ITC,在癌症分期中,不属于转移癌。

我后来谷歌了一下,ITC 是孤立性肿瘤细胞,单个细胞或最大径 ≤ 0.2 mm 的小细胞簇,属于淋巴显微转移。化疗医生解释,由于近年来科技的日新月异(比如显微镜的解析度提高或是切片检验可以切得更薄),才能检视出小于0.2mm非常微小的癌细胞。他用笔尖点了几个小点,「这些微小的癌细胞独立存在,没有聚成肿瘤。只有在显微镜下,才可以看到。因此,目前无法确定身体其他部位,是否有这样微小的癌细胞的生长。」这些微小癌细胞是近年来才能够被发现的。因此,没有足够的医学数据显示,化疗是否会降低癌症复发率或延长生命。也可能,其实原来就不需要化疗。如果选择化疗,身体可能会被副作用折腾。

重点是,是否要进行化疗,病人需要自己做决定。

在需求第二医疗意见时,我们又上了一堂关于生命的课。

医生说,
「癌细胞虽然微小,但事实是它已经转移至淋巴结。有没有通过淋巴或血液循环转移至身体其他部位,暂时不得而知。」
「如果妳是那种不管癌细胞有多微小,都要完全处理掉,不然会后悔的人,那就选择化疗。」
「如果妳是发生了才来处理,也不会耿耿于怀的人,妳可以直接做放疗。」
「这不是一个医学决定,而是妳个人的生命态度。」

生。命。态。度。

人生的功课。生命的选择题。
有不解。
有不安。
有踌躇。
有茫然。
人生,就是在不断的选择中渡过的。

最后,还是在医生的建议下决定不做化疗。

然后,我又陪伴她上了一堂放射治疗(又称为放疗或电疗)的课。

我特地联络了一位曾经是放射治疗师的朋友,粗略了解放疗的过程、选择、副作用和预后。

原来放疗大致上可以分为体外和体内两种。
体外放射治疗(external beam radiation)是用放射治疗仪器隔空照射癌细胞。这是最常见的放疗方式。
体内放射治疗(brachytherapy)是将放射源置于体内,近距离照射癌细胞 。

放疗被称为「隐形的手术刀」,可以作为根治性治疗、辅助性治疗或纾缓性治疗。她的放疗选择属于辅助性治疗,用于手术切除后清除可能残余的癌细胞。

放射医生除了给我们上了一堂放疗的课,也谈臣服。
「如果发生了副作用,就去克服。每个人的身体反应不同,多想反而会给自己压力。」
「会发生的,就会发生。」
医生果然看多了生死,说话直接,也真实。

在陪伴她做放疗前的准备和第一次放疗时,我又上了更多关于放疗的课。

她的情况不需要作固定模具,而是在进行电脑断层定位后,在身体点了四个永久性的小点(permanent tattoo), 以确保在治疗时能使患者每次都是处在相同的位置,提高治疗精准度并减少副作用。我看了那些小点,就像很小的痣。

她说第一次放疗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只是可能是心情紧张,没有顺利排便,超声波显示肠内有许多粪便。治疗师说,粪便会吸收辐射,对肠子不好,建议她以后尽量排便。我后来读到,放疗的其中一个照护方法,就是采低纤维、低渣的食物,以减少粪便的累积。

陪伴她接受结肠镜检查时,我也大略读了一下。根据规定,由于结肠镜检查需要给予短效之镇静及麻醉止痛药物,结束后医院会让我签名,保证陪伴者会安全地把病人送回家。

记得她出院后的第一天,拜托我到医院买束腰带以帮助复健,再送到她的家。那是她出院后第一天一个人在家,由于担心有突发状况,我原来就答应会去看看她是否应付得来。

她请我帮忙时,都是客客气气的。在需要他人协助时,懂得开口寻求帮助,其实是必要的。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别人轻轻地拉一把、聆听、关怀或小小的拥抱。

我没有做什么,只有陪伴。我乐意。

最近重提两年前认识的经过,她坦承当时自己的确需要别人协助,但对于陌生人的好意,还是有所保留。当初的安排,纯粹是朋友的热心。当朋友向我开口时,我表示自己乐意,只是担心对方会觉得有负担。当时我也有所顾虑。我担心是朋友太过热心,对方不一定能够接受好意。后来朋友说,和对方沟通好了,她希望我过去看看。我和她直接联系时,她也没有说不需要。她说,因为真的需要有人协助,她是抱着看看是否和对方投缘的想法和我见面的。

记得有一次她向医生介绍我的时候,说,「这一位,在我生病之前还是陌生人。现在,是朋友。」

人生,你不知道转角处,会遇到谁,谁又在等谁。

与其说是我陪伴,不如说是让我有机会学习体悟生命。

人生走着走着,有些人就自然地走在一起。当中的因缘,谁也说不清楚。

她也重提两年前在决定是否要接受化疗时,渡过了两个星期的心情起伏不定,和几个失眠的夜晚。她心乱如麻。

后来她上了一个在线禅修课程。当师父开示说到「自我」时,当下她突然就有了清楚的决定。

我问,是哪一位师父?

Yongey Mingyur Rinpoche.

我会意的微笑了。

特殊的缘份。

在我的案头上,放了十几本我会不断重读的书。其中大约十本,都是 Mingyur Rinpoche 的著作。疫情期间,我也上了数个 Rinpoche 的线上课程。那是一位和我很相应的 Rinpoche。

后来,她送了一串念珠给我时,我才知道原来 2019年她在机缘成熟下去了尼泊尔参加了 Rinpoche 的禅修课程。她滔滔不绝讲了她和 Rinpoche 的缘份,和上课的种种。
「我特地多买了几串念珠请 Rinpoche 加持,打算送给有缘人。妳和我有缘。妳和 Rinpoche 有缘。」

感恩。

在知识、情感和心灵上,收获满满。

七月底我们相约一起晨运健行;八月初约了她晚餐,为她庆生。她说,又一年了,又要做结肠镜检查了,问我可否陪伴。当然可以。

她说,「能够活到这个岁数,真的不容易。可以活第二次,我充满着感恩。人生,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

人事物每分每秒都在转变着。
显现。
改变。
消失。
没有人可以假设如果,猜想未来。每一秒,我们都在和前一秒的自己告别。

唯一真实的,只有当下。

当下,有你,有我。 (@七夕2022)

Featured photo by Olga Kononenk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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