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

林艳婷

完成最后一个体式,进行大休息,将身体平躺在瑜伽垫上,随着老师的声音专注地呼吸,大脑还清醒的苏珊,闭上眼感受到好久不见的、自然的睡意侵袭。

尽管身体的疲劳暂时得到纾解,然而在经历剖腹产后,约一支笔长度的疤痕附近,底下被切断后愈合的神经,像迷宫一样找到自己的出路,不时会在疲惫的时刻苏醒,有的部分已死得像旁人的身体,有的却连轻拂都难以忍受,这种痛觉过敏,医生解释那是免疫下降导致的妇科感染带着的小毛病,算不上事,只是影响心情。

随着瑜伽老师的声音继续专注在自己的呼吸,同样的姿势,让她回到生产那天,记得那晚无论如何都无法躺着睡,背靠着床头的苏珊在凌晨开始感到阵痛,到了诊所,阵痛开始有规律地加强,每当她产生“习惯了、可以承受”的准备,下一波又会升级,苏珊总是被吓得临阵逃脱,选择剖腹产。事实上,并没有不会痛的生育方法。躺在冰凉的手术室,半身麻醉的苏珊,意识仍然清醒,眼看着上方强烈光线的照视镜,边角反射出自己的肚皮,此刻已变成红色的窟窿。手术结束,待麻醉消退,看着柔软的肚子,先前的红色窟窿化作烈焰灼烧着伤口。从诊所离开的长途车程,路上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坑洞都能把她击垮。庆幸的是,医生在切开肚皮与子宫后发现婴儿胎位偏离,用辅助工具才顺利地把婴儿头部吸出母体,苏珊避开了“吃全餐”的命运。

那为什么人们还不对分娩的痛楚进行适当的宣传呢?大概是育婴的疲劳和各阶段的挑战已成功地让孕妇转移视线,不再眷恋那份痛楚。生产结束后一周的疼痛,与长期的睡眠不足、新手带娃、各种产后后遗症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时苏珊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妈妈,自然地生下了五个孩子,身负养育的责任,肚皮分布着斑驳的妊娠纹,像老街的墙皮,坚实沧桑,又像睡了很久的枕头,软绵嫩白,惹人亲近。

记得妈妈在反复的经期异常后,经过检查发现卵巢囊肿,在医生的建议下选择吃药,几个月后情况没改善,又选择了镭射手术。因为出于恐惧,妈妈经常在苏珊看戏或吃饭到一半时,走到她面前径自掀开自己的上衣,让苏珊看肚皮,肚皮还是苏珊记忆中的那样。妈妈会带着哭腔,脸色难看,问:“我的肚子是不是又变大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在家人以医学或以关怀角度抚慰和劝说都无法使妈妈放下心后,大家也就随她掀衣服去了。随着镭射手术的结束,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半年后,又发现新的水泡,在历经几个程度不一的医生的问诊后,妈妈找到了她信赖的医生,给她用管子钻几个口,成功切除了子宫,苏珊出世前被细心呵护过的小宇宙就这样被回收了,一劳永逸的优点是,妈妈不再在深夜里坐在楼梯间哭泣,也不再到处掀衣服问旁人肚皮怎么样了。

然而,妈妈的生活是由烦恼做为安全感堆叠而成的,从肚皮到头顶,她开始埋怨自己满头白发与肌肤衰老,一定是因为失去子宫而造成的,绝不是平时缺少保养和运动所致。苏珊帮妈妈准备防晒霜,建议妈妈多接触朋友,或是到公园去运动、跳跳桑巴,妈妈总会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在离婚后的数十年,妈妈的精神总难以集中,经常放空,没有病痛也总是忧伤,唯有爱情可以将她的气色复苏,回到健康与充满活力的生活,妈妈不断地试着找寻新的爱情。

苏珊怀孕是计划外的事,知道自己的身体装着一个生命时,胚胎已满十二周,超声波里躺着一只迷你海马。年轻的苏珊用了一天的时间,躺在床上感受来自自己心跳以外的扑通震动,有着比成年人更快的速度,苏珊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这个新生命。剖腹过程中,意识清醒,头顺利地被吸出来后,婴儿就被医生大力拍打屁股,啼哭声一响,苏珊也生理反应般应声落下相对室内温度滚烫的泪,哪怕剪断脐带也丝毫不影响母女间的连结。

苏珊和妈妈的关系并不融洽,苏珊自小爱黏着爸爸,以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偏执的角度看待父母的婚姻,直到自己也成为照顾者,有大量时间去体会许多深刻又细致、不足以人道却又足够影响母体身心的困境,想起小时候一人带着几个娃的母亲,终于能够带着宽容与平静去面对,再也不站在上帝视角愤怒、埋怨或怜悯。苏珊生了小孩后,或许也生出了慈悲心。两人开始有正向温馨的谈话交流,当日的小海马已成为小女孩,更是苏珊和妈妈关系的纽带。直到身体日益健康的妈妈,又再次摊上新的爱情被人骗走钱财,回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状态,折腾好一阵子才解决。处理完这事,苏珊决定离开家里。

苏珊睁开眼,发现瑜伽馆里偌大的天花板上,转角处有只壁虎,她随后又闭上眼,回想小时候,壁虎为了躲避外婆的追打而断尾逃走。看着地上那条活蹦乱跳的尾巴,她想失去尾巴的壁虎一定快要死了,长大后才懂那是动物求生的绝技。离开家后,苏珊在新工作与家庭生活之间调适,有天妈妈突然告诉苏珊,自己找了一份不算辛苦的工作,过着平日有同事聊天,周末再和朋友四处闲逛的生活,倒没有恋爱的消息了,苏珊应声给予妈妈肯定。苏珊曾经想,妈妈是无法摆脱受害心态而自立的,原来只要毫无退路,新的局面自然会展开,对苏珊来说也是如此。

离开家以后,除了重新拾起生活,苏珊那不时复发的妇科病与失眠,也在培养运动习惯后逐渐好转。此时大休息结束,躺着的苏珊注意到壁虎消失了,她一边随着老师说的,将注意力放回到身体,把身子转向右侧,靠着右手手肘的力量缓慢起身,比起直接坐直身子更不伤身,虽然速度不快。苏珊把这个动作运用在熬夜加班、睡眠不足后,不得不起床打理孩子事物的清晨时分。

结束瑜伽课,苏珊下楼,想起那条活蹦乱跳的尾巴,查了一下手机,发现不到万不得已,壁虎不会断尾,毕竟躯干末梢神经仍能感觉到疼,但是绝处逢生的壁虎,光溜溜的末端,在几个月后,一定会长出比先前更长、更有力的新尾。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写两母女的连结,从身体的怀孕开始,括及母亲的母亲,或女儿的女儿,以壁虎断尾来概括母女关系的切割,概念很好。比较可惜的是,文章选用了第三视角——苏珊来叙述,此散文用第一视角较为贴切。

蔡晓玲

练瑜伽,经历剖腹生产、治疗过程。用她(苏珊)主角,体验痛和生活排除痛的矛盾,引起母亲切除子宫及父母离异的情节,反射自己分娩过程,学会把注意力集中,观察到壁虎长尾和断尾之间的生命力。

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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