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痛的守望者

陈玮妮

如果我说,第一次尝到痛的滋味就是五岁时被摩托车排气管烫伤的,然后真的很痛很痛,直到我彻夜难眠,阿爸阿妈怎么哄也无法入睡,过了几天渐渐愈合之后,才发现一包蕃茄味的薯片原来有转移我对痛楚注意力的神奇魔力,你当然觉得我就是个贪吃的废物,然后就终结了。

不过,在我尝到第二次痛楚滋味的时候,我发现痛苦的过程还真的是差不多这么一个循环模式。十六岁那年,为了考获摩托车,我花了数月时间在外婆家的小路间发奋勤练脚踏车。由于太差劲的平衡力,我摔了十多次也在所不惜,重考了三次也不放弃,也许对自由的渴望已经转移了我对痛楚的注意力,后来连发生了一次车祸也不敢跟家人说,深怕他们会剥夺我自由的权利,然后继续用温室小花的方式来喂养我长大,这一种无形的痛苦恐怕要比摔跤千百遍更痛,我还宁可用神秘的姿态疗伤,无声无息地度过愈合期。是我选择不让任何人知道,所以这次也开始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临睡前聊天给予安全感的依赖了,可能被那心里怀揣着更重要的小愿望占据了吧!若能成功考获驾照,我便可以挑战逃课、误交损友和浪迹天涯来满足我青春沸腾着的热血。可以把痛隐藏不说,听起来像是进入成熟的征兆,但是我接下来还有更多不成熟的想法来证明这是个误解。

对未来憧憬自然是好事,但想象力太丰富反而给自己开了更沮丧的空头支票。考获驾照之后,我只要一踏出门口,就需要万般交代,穿什么都不对,去哪里都不对,跟谁去也不对,我那阵子在所有事情还未开口征求同意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被允许的预知能力。事实是,当天底下的父母都希望孩子按照跟他们一模一样的模版生活时,就已经阻碍了人性发展的自然规律,进而后天活成毫无主见的缩影,这还能怪谁?怪你不懂得从模版之中寻找创意?

我从小就很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也透彻消极的言语堪比尖锐伤人的荆棘。家里无数次的吵架声大多涉及我尝试解脱这样由内而外的自由囚禁,我身上爆发了令他们招架不住的逆反心理,但并不说明我不被爱,只说明年轻的我在急躁跟前,还欠缺正确表达自我的沟通能力,而家人们在应对叛逆期上,也同样是毫无操作经验可言的新手。这是一辈子只限累积一次的经验,谁人倘若在下辈子还有第二次经验,那就是孟婆汤的效力抵不过他超强的记忆力。也不知道是否操之过急阻断了我的理性,当时还真的有产生过为逃离人间提早报到奈何桥的冲动。所以我的十七岁,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承受过身心灵最惨痛的成长阶段,因为内心不够坚定的生存意志,已经渐渐被具有自我毁灭倾向的抑郁冲破得狼狈不堪。

一切从质疑的声浪开始,也从父母扩展至更多亲戚的氛围间。看见镜子里的我,已经不再是年幼、稍有点姿色的微胖小妞了,我变成满脸青春痘的油腻敏感肌,身型也从高挑的最后一排挪到前面的“娇小”区域,还要是没资格娇小、最胖的那个人。我就读一所被允许蓄长发的女中,并不是因为父母想要培养我成为亭亭玉立的长发女神,更多是想要避免未婚先有之类的早恋问题,可偏偏没想过我的长相和早恋丝毫没有半毛线关系的事实。弯着腰驼着背,顶着油腻腻的长发,我和其他人交谈时,基本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逢年过节就更加苦不堪言,因为总需要面对各种亲戚连环嘲弄的围攻。我私下说过的痛和难过,反而在大人眼中显得如此稚嫩,总以为我又表演煽情来赢取更多关心而已。渐渐地,我躲在房门背后自言自语,把感受说给自己听,但由于得不到回应,就发展到分不清对错的迷茫,最后一次是把自己带到阳台发呆一整个下午的境界,不小心瞄到镜子反射那丑陋的样子就会痛哭不止。那时候我真的想消失在地球上了。

当我想要付诸行动的时候,突然顾虑到新闻会不会憋出一些除了“无知少女因厌世而离世”以外的标题,再想想除了长相问题,我的成绩也相当差劲,如果我还没有推翻这些又丑又胖又没用的负评便仓促离去,它只会一直定格在我生命的结尾部分,成为一个公认的事实。犹记得我在走回屋里,远离阳台的时候,我设法另辟新径来透过校园生活找回温暖,哪怕是暂且让这些阴郁相随,再以假装变得阳光积极来勉强参合,装着装着说不定我就有资格变成真正快乐的人了。

那时候,我喜欢对着我身后笑声特别洪亮的大笑姑婆做尽任何搞笑的动作,因为只要她一笑,全班也会傻乎乎地跟着笑。我的捣蛋和吵闹“成功”激怒了老师,他索性将我安排坐在走廊上。当有些同学时而探头慰问我的时候,我默认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霎时间忘记了自卑,我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一个收获到无数朋友的人,也没想到别人的快乐可以解救我的快乐。

虽然童年往事已时隔多年,描述起来还有点像些不足挂齿的芝麻绿豆事,相较出来社会之后的欠佳运气,早就在工作范围领略过远超越家人话语的难听程度,但努力搜索近年来任何有关痛的记忆,却发现它早就随着空气蒸发得不成文章了,丝毫没有意义价值来吸引我存留在脑海里。那么,前面说过童年的几次皮肉之痛,仍然抵不过言语攻击带来的那次无形痛楚更具杀伤力,因此我意识到源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极度在意父亲的看法,也一时接受不到曾经安慰我的人却转折成为刺痛我的人。

自愈是当我掌握了跟自己的敏感、和其他缺陷相处的能力。我首先认清几个重要的生命元素:家人、朋友、梦想、和事业,它们都会在不同阶段轮番上阵来磨练我,不是刺痛了,因为如果练就了选择性感官障碍,你的耳根是可以把既无用又尖锐的声音过滤掉才传输至脑部分析的,假若一不小心把最伤人的部分放大,那么罪魁祸首肯定是可恶的自己。一个人倒霉到极点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空间再挤进任何新的倒霉之际,怎么痛也就是这个极限了。

我想特此强调我的童年亦不乏幸福的美好时光,只不过今天是探讨有关“痛”的议题,以及如何自愈造就成为我今天的样子,若有“甜”的议题自然也不吝分享。我始终觉得能从痛的阴影出走也算是“痛一下”的时间期限,毕竟也有人会困在痛苦的记忆中深深地惦记一辈子。肯定还有其他比我不幸的人,但是既然我把秘密都告诉你了,就一定要主宰自己的痛楚程度,和决定多久的愈合期,如果我给的瓦解方法完全无效的话,就替我给你自己一个无声的拥抱吧!因为你还要继续在自己身上寻找答案的漫长路程上前进。成长后从知痛、治痛到不痛的整个过程,还真不是四块钱一包的蕃茄味薯片就可以轻松忽悠的人生难题。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从生理的痛再到心理的痛,叙写了成长过程中的痛。文笔偏幽默,这点不错,不过结构可以更严谨、主题更集中。

蔡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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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Inggrid Koe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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