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

丘国勇

痛是必然的,是每个人修炼生活的一部分。有人修炼得道,悠然自得;大多看不破红尘,踏不出尘嚣,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有者自寻烦恼,钻牛角尖,撕开结痂,复又自怜自叹。

贫穷夫妻百事哀,亲戚从中作梗、搬弄是非,自小家里便是鸡犬不宁,愚蠢年幼的我不知所措,表面故作冷酷,毫无表情,内心惶惶不可终日。自小就看出,在战斗与逃跑中,我顺从本能,选择逃避。只要无视,悲惨就没有发生,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个保护自己的有效方法。

小时候睡觉直挺挺的,像个寿终正寝的人。父母在剑拔弩张的情况下,我却悠然自得地任意使用各种睡姿,想想就觉得大逆不道。

有一个晚上,父母吵得特别激烈,妈妈拿起电话诉苦,爸爸一把抢走电话怒摔,脆弱的机壳应声裂开。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埋头继续做功课,到点了去房间睡觉。妈妈的抽泣,痛苦的抱怨,与漫漫长夜融合。我环抱着头脑,却无法阻止撕心裂肺的吟唱,只能绷紧全身,行将就木。

我长得很高,却瘦得可怜,脱下衣服,一排排肋骨显而易见地外露,令人称羡的腹肌也在黄瘦的肌肤下若隐若现。从小我就有各种外号,长颈鹿、竹竿、瘦子等,我听了只会傻笑,不以为意,后来才明白这是他人凸显自身的形体优越感的比较。

毫无追求,被动的少年时期为悲催的生涯画上伏笔。

原本我对外表没什么在意,万万没想到在踏入大学的时,深深感受到世界对相貌丑陋之人的厌恶。

家庭情况稍为稳定,内在的我是个热烈奔放的本体,想要冲破束缚接触这个花花世界的一切事物。我尝试打开心房,带着纯粹的本意去结交朋友,别人却嗤之以鼻,报以虚伪的微笑,尽可能避免与我搭话;就算被我逮到机会聊天,也会借机离开对话,远离令她们觉得恶心的生物。当时我只是认为也许我不够幽默,且大家都是新鲜人,比较慢热。但当我发现她们热烈地与前来搭讪的男生聊天,谈笑风生,我回到了幼年时期彷徨无措的状态。我没做对什么,也没做错什么。我们都是物竞天择的动物。

有一天照着镜子,愕然发现自己不只单眼皮,眼睑还过度下垂,简直是个无神的变态,嘴巴双颌前突,像个鱼一样,双唇肥厚,笑起来整片牙龈出来与人打招呼,满脸暗疮,红肿油腻,爆发时满脸血水。上帝精心捏好五官精致的男女后,秉持着废物利用的精神,将剩下的产品随意拼贴,造就了长相随便的我。如果说容貌是个武器,我应该是核弹的存在。

大家因循基因做事,我却心怀愤懑,郁闷难解。有一次活动结束,几位搞活动的学生坐下来一起聊天,开玩笑地问了一位学妹:“你会选国勇做男朋友吗?” 学妹斩钉截铁说不会。

“你可别这么说。我还看不上你呢。”我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摇头晃脑,双眼翻白,撇嘴彰显无奈。大家都哄堂大笑。要成为丑角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处于劣势,摆低姿态,又装腔作势地做出搞笑的模样,周围的人才能放开怀,肆无忌惮地嘲笑你。

他们说我是团体内的搞笑担当,占有一席之地的我暗自窃喜。可每当例常或是聚会来了新的帅哥或是美女,焦点聚焦于他们身上,我只能在旮旯里默默吃着印度煎饼,黯然失色。团体内只有在无聊的时候才需要一个丑角来衬托大家的熠熠生辉,仅此而已。

自卑刻在我的骨子里,却依然挂着傻笑四处试探。人们需要丑角,如果我不出演,会轻易被取代,彼时将落得归类为没朋友、不喜欢社交、心理素质堪忧的草莓大学生。傻笑不能治愈心中的痛,充其量让我勉强挤入做为普通人的门槛。

我带着愚钝的初出茅庐,在大学时期向两位女性表白,并且理所当然地被拒绝。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位女生过后倒追有钱的男生,另一位女生与有钱的细眼男孩在一起。被拒绝后,我装模做样地埋头痛哭二十分钟,倏地有个念头钻入脑海,如果我是女生,也不会选像我这样又瘦又丑又穷的搞笑男子,茅塞顿开,痛悄悄沉入海底,不起风浪。

我尝试使用伪善的面貌去遮掩内心的情绪,冀望得到重视,天道酬勤,得到了人们真实的回复。

经过了浑浊又窒息的大学生活,我踏入社会这个险恶之地。像个傻瓜一样,我依然对未来有着美好的向往。拿着微薄的薪水,省吃俭用,不敢大手花费,令我有种刻苦耐劳的错觉。

在工作期间,反而令我舒服许多。所有人固守一方疆土,边界感十足,令人自在放松,无需被羁绊捆绑。

有次与朋友外出旅游,我们去了水上乐园。同行的共有四对情侣,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三位单身中年,共十一人。我们排队进入一个使用双人充气垫滑行的滑道。我也没多想,一起排着漫长的队伍,聊着了无生趣的中学生涯。到了队伍中央,一位朋友戏谑地说:“国勇,你都没有伴,等下怎么玩?” 其他朋友跟着哄笑。我望向后方,另外两位单身中年已组队。我这么投入,傻傻地排了半个小时,却换来无所谓的嘲笑。

脖子至耳根都在燃烧,羞愧却掩盖愤怒。我说没事,一个人去玩小孩子的滑梯。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我是天生的和事佬,一步步后退,他人一步步进逼。没有边界,我已是站在悬崖,却仍不敢放手。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好玩的旅程,与女朋友增进感情,开怀大笑,旅途所见皆是收获。对我来说却是一把冰冷锋利的小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钻进我的脑海,回忆如此鲜明,笑声回荡,挥之不去。

回首过去,何其幸运,我遭遇的都是人际关系的痛楚,无翻船倾屋之虞,无失去至亲之殇。

人与人之间的交集,犹如错综复杂又精细的蛛网,一头栽进去,身心俱疲,依然走不出胡同。在我狗苟蝇营的人生前段展现了面对伤痛时本能的反应,以逃避为主轴,青年时期用牺牲自己的愚蠢方式不断让步,以为能化解痛苦的来源,恰恰是痛苦的养分。

究竟苦海是否有岸?随处可见的鸡汤指导人们应当放下过去,让伤口随着时间痊愈。我意图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可前方不是平铺直叙的康庄大道,是没有扶手的凌空渡桥。时间纵使会冲淡伤痛,岁岁年年只能将记忆之树伐断,痛的心结依旧深深扎根;生活是与痛苦共舞的过程,只有理解整件事背后的运作原理,看清隐藏的原因,方能如舟靠岸,似鲸向海。

繁星万千,道阻且长,兀自一人在泥泞之中踽踽独行,抹不掉我像鱼一样的傻笑。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文笔幽默讽刺,写自己身材瘦小且与世无争的个性,其实很想被重视却只能充当丑角,一个边缘人物的心声,让人心酸。不过最后一句形容:像鱼一样的傻笑,这个形容不太贴切。

蔡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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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Amir Hossein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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