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家

徐雯鈁

一大清早,睡意朦胧的我听见滴答滴答的落雨声。有多久没听见雨点打在铁皮屋顶的声音,应该有差不多十余年了吧,如今再听见,对往日的生活甚是想念。迷迷糊糊的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伸手一摸,发现双人床的另外一侧尚有余温,可见阿姨才刚走不久,想必是到附近的巴刹买菜去了。近期因为雨季的关系,金马伦高原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天气潮湿又阴冷。我揉搓著惺忪的双眼,从被窝里钻出来后就坐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待睡意散去,我把百家被折好,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玻璃窗,看到外头的确下着雨,细雨绵绵,密密斜斜,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从外婆家的窗边,可以眺望到远方的层层远山,天雨落在山中,烟雾缭绕着山峦似仙境,看得人疗愈又舒服。看著远山,我又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外公在壮年时期曾经参加新村举办的山径越野跑比赛,地点就是眼前的这座远山,当年他还荣获三奖,赢得肥料公司赠予的三包肥料。往事如风,山景依旧,只是当年健儿已老去,简单的衣食住行也变得无比艰难,奔跑于山林峡谷的情怀已成了昨日的梦。

事隔多年,再次回到老家,早已物是人非了。外公外婆曾经独守老家多年, 即使成家立业的儿女早已搬走,情牵老家的他们也不愿离开。可惜,苦苦被老人病纠缠与折磨的他们,也不得搬离他们的老家,与我们同住。之所以会回到老家,也是因为拗不过外公外婆的苦苦哀求,就应允了他们新年回老家住一天。吃过除夕饭后,我们就带著两老回到老家。原本只有阿姨陪着他们留在老家,外婆突然犯胃病,疼得厉害。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和老公因为不放心他们,也留宿在老家。老家是一间两层楼的铁皮屋,四四方方的,怪可爱的,是当年由我外公和三个舅公合力亲手盖起来的,打从我妈还有我出生开始就住在那里,它算是见证了我们三代人的跌宕起伏,而历经沧桑的老家如今也落得孤独木然的样子。老家就坐落在金马伦高原直冷甲新村的山顶上,在这里可以俯视到远山,还有整个村子。在老家的下坡处有一间小学,曾经在每个平日的清晨,我们还能听到悠悠的上课钟声和朗朗读书声。

再次回到老家,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喜交加的复杂心绪来。回到老家前,要先穿过一条蜿蜒的石灰小路。以前只有走五分钟路程就能回到老家,如今却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多年无人打理的小路如今也生满了杂木野刺、荒草与荆棘,杂乱无章、凌乱地挡著我们的去路。老公把折来的野树树枝的枝丫一一去掉,然后走在我们前头用来敲打眼前的杂木野草,硬生生地开了个道,缓缓地往老家的方向前进。我和阿姨搀扶著两老,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留神就让他们摔着了。小时候的我们,走过了这条石灰小路,就会看到身边的两侧都是一整片茂密的细叶木薯林和芭蕉林,而林子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老家。小时候的我和弟妹总爱在这片林子里追逐嬉戏,木薯树的果子累累,像是一个个小小的铃铛,可爱极了,不久后就能喝上外婆煲好的木薯糖水了。每当风一拂过,树梢会因为被吹动,风姿摇曳,田园生活是如此地悠然自在、惬意无比。再次望去,那片生生不息的木薯和芭蕉林也悄然消逝了,只剩下芒草产生的荒野,还有独自矗立在山顶的破败老家。我一直以为老家的林子会处于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生长循环。可惜的是,老家和那片林子的那份美好也陷入了死胡同,再也回不去了。

此时倚在窗边发呆的我,也被迎面袭来的寒风吹着,不禁打了个冷颤。突然袭来的寒意,把缅怀过去的我吹得有些清醒了。我从窗边挪开,披上老公初识我的时候送给我的红色披肩,拉开木门,往老公睡的那个房间走去。我小心地踩过陈旧的木地板,如同踩着棉花般,蹑手蹑脚的,步步为营,但是老旧的地板在我踩上去时还是免不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推开老公房间的门,他才刚醒来,坐在床上滑手机。我拉开蚊帐,和他并肩而坐,问他昨夜是否睡得安稳。他点点头,表示不错,可是他满脸的倦容出卖了他,从小就住在钢骨水泥的他根本不习惯如此简陋的生活。我们起来后,便到屋边的厕所洗漱起来。老家厕所没有什么先进的设备,没有抽水马桶,只有一个简陋的坑洞、一个水桶、一个打水勺和水管。要如厕的时候,就需要蹲在那个坑洞上,拉了过后就拿着打水勺舀起水把排泄物冲走,排泄物会顺着坑洞外的水管被冲走。有些时候,要用好些水才能沖走。我和老公蹲在沟渠边刷牙,身边的小飞虫弄得我有些心烦,我两三下就洗好脸,刷好牙,逃跑似的跑出厕所。对于老家美好的念想,只留在过去。如实承认,我们早已对老家的生活无从适应。习惯了车水马龙、钢骨水泥的生活,我早就已经不能接受简陋又粗俗的农村生活,巨大的落差感让只是在老家住一天的我就有了想要回去的念头了。我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曾经那个纯朴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以前的日子,也许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往事也只能在若干年后慢慢回味。

外公外婆陆续起来了,外婆因为睡不惯硬邦邦的床垫,全身骨痛,连爬起身的劲也没有了。老公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扶起她老人家。她醒来后就吵着要到她的厨房去看看。我们搀扶着她,来到她曾经给家人备一日三餐的老地方。她热泪盈眶,感叹自己再也不能在这厨房给爱人与孩子准备三餐了。心有余力而力不足的她只能坐在厨房,静静地回味那美好的岁月。我记得,在好久以前的一个响午,外婆曾经背着我,在灶台边做饭,炊烟升腾,饭香四溢。我靠在外婆的后背,看她马不停蹄地在烟熏火燎中烧菜煮饭,像耍魔法一般,不一会儿就做好几道她的拿手菜了——芋头扣肉、猪脚醋、 酸菜烧猪骨、椒猪肚鸡汤还有娘惹阿杂菜。样样都是经典,入口的都是佳肴,我敢说我吃过最好吃的美食,就是外婆煮的家常菜,只能说世上的佳肴美馔也不能与其媲美。她煮的菜不只是好味,更是承载了她的爱与用心,只是那份美味只能留在记忆深处,老家的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和四溢的饭菜香早已一去不复返。

外公外婆在老家才住上一天,就要求回去了。原因是老家破败和不平整的地面实在太难行了,这无疑让原本就行动不便的他们雪上加霜,不管到哪里都需要孩子搀扶着。他们不忍麻烦孩子们时时刻刻的照顾,所以忍痛离开。当我们在把行李搬上车时,外公在门口四处徘徊,他眼中含泪,迟迟也不落下。离开之际, 他拉着外婆, 回头深深凝望着身后的老家,依依不舍地感叹老家再也回不去了,回忆中最温暖的老家,早已不复存在。离开老家的老人生活,逐渐优越及安稳起来,可是回头望去,老家和自己的距离早已越来越远。我想自他们离开白手起家、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那个避风港,那份乡愁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心中那份回不去的无奈也随之越来越强烈,往往这样更容易触动他们心中的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感触良多。他们总会怀念“还是老家好”,却又不能不感叹“再也回不去的老时光”。

年过半百的外公外婆早已白了头发,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我老是想他们能活到一百岁就好,但想了想,他们要活到百岁数,也只剩下几年的时间,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落泪,还真不敢想象失去我最爱的人的日子要怎么过,又不禁抱怨上天怎么那么残忍,让世人经历生死离别之痛。谁叫我们是平凡人,这是必须经历的洗礼。他们见证了我前半生的成长过程,从襁褓中的女婴长成了活泼可爱的女孩,又陪我走过满是少女情怀的时代,又亲手把披上婚纱的我交给了我的灵魂伴侣。这一生我最重要的每个时刻,他们也总是在我身边,见过我最美的样子,也见过我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永远都爱着我,每一个不同的我。老公载着我们缓缓地离开直冷甲新村,车子驶上不平整的乡间小路,摇摇摆摆的。整夜彻夜难眠的我,再也挡不住困意,慢慢地睡去。路途颠簸,车身摇摇摆摆的,我感觉自己彷彿回到了睡在摇篮里的时光。小时候,我睡在被挂在老家横梁上的沙笼摇篮里,外婆边哼着小曲,边摇晃着沙笼,让我快点入睡。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啊摇,摇到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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