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一个东升的女人

陈韶琪

几面墙一个门,几台医疗设备一张床,那就是被封死的纸皮箱。我的母亲曾经将所有狼狈藏在里面,藏在所谓的产房。

英语中的“娩”与“交货”,用的是同一个单词,该说是形象,抑或是草率?我见过网上的段子演绎着那残忍的场景:当血腥味混在消毒水中冲出狭窄的门,有多少家属围着纸皮箱里的礼物打转。母亲似乎是透明的气泡膜被遗忘,同时她的痛也被遗忘,整个人随着沉沦的气泡沉沦。

我并无忘却幼小的焦急,担忧之际我甚至纠结到底为谁而握紧拳头。宫颈扩张期间母亲只是淡定地爬上车,往医院的方向深呼吸。漫长的等待,母亲是在温水里的青蛙,她好似瞬间双目无神,丧失感官;我们是为皇上而急的太监。

意识混浊中,被长达六厘米的分娩无痛针刺入腰椎,母亲面部挤在一起,口张大又马上抿住唇,瞧起来是一种无声的嘶吼。很快地,临盆。我是在产房外等待的家属之一。我和亲戚做祈祷,分不清是耳鸣还是幻听。我听见母亲的撕心裂肺,频率与蟋蟀的叫声相差无几,稍微动一下,声音便戛然而止,一阵一阵的破音。想必喉咙定被刺激得千疮百孔。

她在歌颂肉体上的痛苦,将难受注入其中。艺术家称其为有感情、有生命的创作;护士称其为母爱的伟大;只有她将其称作妈妈的历程,将其称作平常。

空气在撕咬涨红的下体,一双双手在火上浇油,于肚皮上推搡,是谁的眼睛在扫描不得而知,因为压力已经抵过“羞耻”。“羞耻”也是几乎所有人母受过的痛,它可以是一种社会职场上的眼光、丈夫的不理解、见过私处不堪后的厌恶,还有家庭里的谩骂吵嚷。

当淌出来的血是温热的,锄禾日当午中锄头就要报废,母亲在床上奋力寻找浮出水面的支柱:“是不是撑不了了?”默念护士说过的发力点,干燥的嘴唇开开合合,痰和孩子卡在那里逼迫她清醒。一遍一遍地深呼吸,相比一颗一颗的汗滴,哪个会更重呢?我想,她应该只在意孩子在秤上,显示的是多少公斤。可害怕、绝望、紧张、担心,那更是心灵上的折磨,心的绞痛。
浓郁铁锈味拦截路过的空气,自己挤进了鼻腔。死鱼肚皮更大了,喘息声就连周遭的人都感觉窒息。眼看着手术剪刀往下移,麻木的刺痛感让昏迷近在咫尺。她奋力,松了一口气。

那场战斗,持续了一个东升。

眼皮打颤,在和儿子紧贴的刹那。她的面容褪掉死灰的颜色,床微微下沉。即使痛苦时刻已经成为历史,她的五官还有些许不自然,眼睛一大一小,唇角歪了点,甚至眉毛仍皱在一起,和身材一齐变形。

父亲在旁边拍摄,他说这是有意义的,是痛的历程,于是就这样从宫缩到睡去……

成长路上,我摸透了母亲治愈伤痛的方式。当她翻看由父亲拍下的产房和我们,指向天花板积灰的风扇,全身红透的婴儿:这是你,这是他,这是我。几个人靠近集中散发不同程度的好奇和慈爱,那本相册则是膏药布。

当她在门口目送我和弟弟上学,五点的天空像是她的腹,我们从里面坦坦然然地迈步,有不舍投出丝沾在我们身后,牵扯着,拉回来的是不合时宜的义无反顾。最后,门却怎么关都始终有缝。于是,那凌晨的橙黄色就是黄药水,凌晨的黑就是伤口周遭黑色的结痂。

没有上学的早晨,早餐时间直到电视新闻准确时间,母亲的目光会描绘我们身上、脸上每一条她赋予的曲线。她看得很入神,可能是从我的瞳孔看折射的屏幕,所以我从没有转过头对上她的眼。

那场观展,又持续了一个东升。

后来十四岁的我问她生产痛不痛。起初她答非所问:“前往医院的路上我并没有吃早餐。”倒是使人沉思,没有早餐等同没有力量,但她保持稳定的心态,将自己变成无穷的黑洞,吞入所有宇宙不能吸收的痛苦。倘若吸收过程突发晕厥,也许就落入自噬的地步。

我用我的片刻思索为母亲作了停顿,终于,“痛一下就过去了。”然而她轻描淡写提到的痛,是意识被啃噬,全身的煎熬,莫不过身处炼狱。

痛一下,使伤口复合,用了产后的余生。那应该不止是一个东升。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三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写母亲分娩的辛苦。观察是从父亲录下母亲分娩的过程而获得的,于是有着影像般的细致描写,特写母亲的脸部表情。文中有一句对话也捕捉得很好:“我”问母亲生产痛不痛,母亲答非所问地说自己没有吃早餐。“我”于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更加了不起了,母亲竟可以克服没有吃早餐等同没有力量的困难,可见为人母亲的坚强与伟大。

蔡晓玲

细腻而深刻地描绘母亲生产的过程。母亲身体在各个阶段的变化,都立体地呈现出来。而最后母亲回首往事的云淡风轻,更清晰地表现出母亲的坚毅,和作者自己对母爱伟大的仰望。

方肯

目击母亲分娩过程,宫颈扩张,彷彿被遗忘的痛,写得紧凑,历历在目。

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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