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赖振玉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阳光普照的早上，我们几个人挤在两张大的双人床上，睡到自然醒。心情既开心又兴奋，因为我们在大学毕业时曾经答应过彼此：可以的话，我们每一年选个地方出游，当作旅游，也当作姐妹淘一年一度的聚会。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们兑现了承诺。我们从吉隆坡搭乘老旧的巴士，舟车劳顿地北上，到一个美丽的海岛游玩，开启我们大学毕业后，第一次的旅游聚会。可是，你却在一切都那么美好、阳光那么明媚的时候，意外地从脚踏车上摔到柏油路面，头部受重伤而不治身亡。

28年了吧？从你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上发生意外离世至今，已经过了28年！是啊，可能你会问：为什么要等到接近退休的年龄，为何延后了那么多年，我才提起、才提笔跟你隔空告别呢？以你对我的了解，相信你一定会知道：我是经过了多年的内心挣扎，才勇敢地踏出这一步，重新揭开和面对深埋在内心深处，对于死亡，那种深深的、莫名的、无形的恐惧。

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是爸爸的离世。当时只有六岁的我，还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爸爸头部流血的画面，偶尔还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记忆中家里的杂货店大门深锁了好多天，因为妈妈要留在医院照顾受伤的爸爸，后来奇迹没有发生，爸爸还是离开了。后来的记忆里有昏暗的殡仪馆，我穿着黑色衣服披麻戴孝在烧冥纸的画面。那个年代的大人，应该也不知道如何帮助我幼小的心灵，去面对亲人的离世。可能当时的大人们觉得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会冲淡一切，长大后就自然而然会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忘掉。

后来念小学时，目睹村里一位骑着单车的中年太太，在离我家门口不远处，被汽车撞至跌落在马路边，最后不治身亡的画面。再后来就是亲眼看到你在我面前从脚踏车上摔到柏油路面，头部流血不止的画面。那时候的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我那么地近，毫无症兆的，而且它还可以随时不请自来。至于后来它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被埋在内心深处，而我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不让它在我脑海里浮现，已无从得知。

也许是忙着应对刚踏入社会的无措，又或许是为五斗米折了腰，导致那些心灵上的创伤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更无暇顾及。少了你，我们姐妹群还是努力地兑现承诺，努力维续每年的聚会。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去提及，不去揭开你的离世，然而缺了的口，它永远都存在。自那一次的旅游聚会后，我们再也没有以旅游的方式聚会，而是以聚餐的方式代替。由此可见，不只是我无法释怀，我相信我们姐妹群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释怀你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而我们是以一种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跟你告别。

意外发生时的慌乱和恐惧，在警察局被盘问时的无措，在医院等待你远在东海岸的家人赶过来时的煎熬……现在在夜深人静时，常常会想起。以前年少轻狂，认为很多事情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现在年过半百，已慢慢地了解到，有些事情由不得我们控制。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就像我们无法知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来袭，而它又会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人生无常，人总要经历过无数次的修炼才有些微的感悟。而我突然察觉：现在是时候要重新去面对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所有感受，不管是好的或不好的，都应该一一去观察，一一去厘清。

有位法师告诫我们：想要放下一样东西，就应该先去面对，然后接受，再处理它，而我正在努力学习。所以请原谅我在那么多年以后才正式跟你告别，与此同时，我也想跟自己内心深处对你离世时的那份恐惧告别。它或许还会时常出现，但是我已逐渐明白：你只是比我早一步踏上这个人生的必经之路，因为你已经完成了这一世受报和还愿的任务。

现在除了那个慌乱得不知所措的早上，我还记得每次在考试前后，我坐在你的摩托车后座，去吃好吃的，去戏院看电影的画面。应那个时候的说法：是为了考试前的减压和考试后的庆祝。还有当后备军时，因为背包和军靴的缘故，你骑摩托车载着我小心翼翼地去军营受训时的情景。当然少不了在大太阳底下，我们汗流浃背练步操被教练狠批惩罚；在森林集训，日晒雨淋，扛着枪长途步行……同在文学院却不同科系的我们，友谊就是在共患难的情况下逐渐建立起来的。后来因为皮肤敏感的缘故，你不得不忍痛在即将结业的那一年做出退出后备军的决定。当时你说你很喜欢后备军结业时要穿的那套白色上衣、深青色长裙的制服。你还为不能穿上那套制服参加后备军结业典礼而感到遗憾。后来是你的家人从家乡把这套制服带了过来，让你穿着它入殓，弥补你生前的遗憾。

告别不是遗忘，它是让我重新提起勇气去面对关于你的一切的契机。我会把美好的部分继续保留在记忆里，至于那些不美好的部分，当它浮现时，我会努力将它转化成对你的思念。迟到了28年的告别，只是面对的开始，我不确定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接受、处理和放下。但是，我坚信，只要勇敢地踏出第一步，接下来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就像我们在当后备军进行森林集训时那样，只要有了目标，再苦再累再怕，也会努力地、坚持不懈地、奋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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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Briana Tozour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