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炸鸡

海角

阿嬤炸鸡,是母亲最负盛名的拿手好菜。小孩吃的是欢乐,大人是连带罪恶感也一併入肚。母亲更是三不五时就腌制分给各地的叔叔姑姑和各分东西的兄弟姐妹。

每每祭祀完毕,烧完金银纸和收拾好供品桌后,一群馋嘴的瓜,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物盖。循例都会先问一句:阿嬤,炸鸡可以吃吗?母亲的一句“可以”,如一道恩准的懿旨,让我们这群大人和小孩立刻就开动了。顾不上的长辈或小辈之分,个个先吃为快!

深褐色的炸鸡山瞬间就清盘了!

嗯,第一口一定是要狠狠大口地咬下去,把皮肉从骨上撕拉开来。爽脆的外皮里,融合了炸鸡粉的和麻油的香、姜汁的辣、粘米粉的脆,更有那隐隐散发着的甜。尤其那炸得焦黑的地方,有苦有甜有辣,万般滋味在其中,如人生。

嫩滑的白肉伺机滑进嘴里去了,那来不及吸入的油脂,就这样毫不客气地从嘴边滑到下巴,仿佛要唤醒体内的罪恶感。我豪迈地用手背抹去油脂,却在手和脸上留下更大面积的油光。吃完把骨头吐出后,还意犹未尽地吮着留有味道的手指。

我最喜欢咬小骨头,非得把它们咬得稀巴烂,再像个贪婪的吸血鬼,用力吸吮和吸取骨髓的滋味。有一种牙齿与骨头的战争感,我取得完胜并成功支解骨头的快乐。

此景若不小心落入母亲的眼里,她总会说:“吃卡像一个囝仔,无亲求(福建话:吃到像个孩子,不像样)。”

作为一个喜欢回娘家,赖着母亲美食生脂肪的不孝女,我从没向她讨过独家秘方。因为婆家的廚房空间较封闭和狭隘,煮炸物会搞到油烟满屋,地上得铺上纸皮,墙壁得围尚锡纸,层层防护,收拾起来可真是累死人的活。所以,我都把这些当藉口,挡住孩子和我自己的口腹之欲。

直到疫情爆发的时期,远方的家乡变得遥不可及。克制住的口欲,愈发蠢蠢欲动。母亲和姐妹也想尽办法给我寄来家乡的美食,最夸张的是连自家种的木瓜都寄来。

“可以把妈快递过来吗?” 我在手机内对老妹说。

等待,似拉面,拉长了时间的轴,尤以归期未有期的時候最磨人。等到国内开放跨州归家时,母亲嘴巴离不开的就是那句,你做么这样瘦?要吃多点啊!母亲啊,您可知少了您的美食滋润,我都变成干柴了。苏轼就说了,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好啦,我承认我就是玩滥情、博同情的戏码罢了。

两个女儿正式回校上学后,我回娘家次数骤减,变成数月一次。几番思量,还是讨了秘方归家自行复制。记录下来的都仅是材料,至于份量多寡,就是自行拿捏。对于我这位小白,如瞎子摸象般虚幻。

找材料时,单是第一个炸鸡粉就差点栽了跟斗。母亲仅给我一个线索,盒子的封面是一個鸡腿。等我去到菜市场一瞧,几乎所有不同牌子的炸鸡粉,都写着Kentucky和有鸡腿做封面啊!只好靠着记忆雷达在众多选择里挑出一盒最符合印象中的炸鸡粉。选到我都快眼瞎了,哪还理得了正宗或膺品。

打开炸鸡粉时,那股扑鼻而来的香气,宛如向我撒了迷魂香般。这个魂牵梦绕的味道,终于在我面前现了真身。

腌制好后放入冰箱冷藏一夜,让鸡肉入味,方可取出来炸,或者放去冷冻区做更长久的收藏。若一开始就置入冷冻处,急速的冷冻,切断了材料渗透进鸡肉的机会与时间,两者无法相融,口感上肯定有差。

用心做菜的母亲,这些年来总会不时给我传授做菜的小贴士,并会耐心地跟我解释背后的原因。每星期的半小时电话通讯话家常,像是在弥补回年少时期我们之间的空白。那时,我叛逆,她忙碌;于是,彼此在误会中错过。

我想起母亲说的:“要试看油够不够热,你先放一小块粉团下去,看有没有冒泡。”健忘的我,总把这步骤给忽略掉。我直接把手掌放在油上方两三寸处,感觉是否有热气在下方氤氲后,直接放下去炸个痛快。

鸡肉与热油相逢的霎那,给我感觉就像两个分离许久的爱人,终可光明正大地热恋,飞蛾扑火,在所不惜的果敢。鸡肉虽是浑身变色,却因有油的滋润起了化学作用,散发出独特的芳香。这就是爱情的魔力所在吧!

就在我喜孜孜准备下第二次的炸鸡时,锅里突然风云变色,响起噼哩啪啦的“吵架”声!歹志大条了,我竟然忘记把手上的水滴抹干,结果水滴入热油里,飞溅而出的烫油急速往我手臂溅,殃及我这无辜的失魂鱼。

水的沸点是100摄氏度,油的沸点有时可高达300摄氏度,而水的密度又大于油。因此,一旦入油便会往锅里沉。当冷水一进入热油时,达到沸点(100摄氏度)时,水会变成水蒸气,可水蒸气密度又比油小得多,轻上重下,此时水必然得跳出油面,才会形成油飞溅的现象。

受伤的妈,转身看到两个瓜不时开着玻璃门引颈长盼的模样,心又被熏得暖烘烘的。有人在期待我煮的食物,让我体内的催产素一下就灌注全身。我们也常在母亲炸鸡的時候,有事没事就往廚房里钻。我会先寻找那些被炸焦还是太小块的瑕疵品,再跟母亲讨吃。

“妈咪,这味道跟阿嬷炸的一样耶!” 长女拼命吸着空气中混合着油与鸡肉的熟悉味道,仿佛这样就能提早吃到炸鸡一般。

炸鸡身上的热烟尚未褪尽,两个瓜就苦苦哀求先吃一小块。烫啊,容易热气喉咙会痛。妈咪的顾虑咋就特别多。安啦,我们会自己吹冷才吃。怎知,小孩的嘴,骗人的鬼,肉到嘴边,立刻丢进口里。然后那块烫热的鸡肉在口腔里给她们呼来唤去,咬没几下就下肚了。

满怀期待等到大家动筷吃晚餐,幺女的表情却是越吃越僵硬,吃到第二块时就弃械投降不吃了。

“妈咪,我不要吃你的炸鸡了。”

“为什么?明明你吃得那么开心。” 不是心心念念阿嬤的炸鸡吗?这把它搬回家来,怎么就变了样?

“阿嬤的炸鸡是脆又香,外皮甜肉滑滑的,你的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当然啦,你的炸鸡很硬,咬到我嘴巴都酸麻了。” 一旁沉默是金的外子出言解惑。

“你刷牙了吗?嘴巴那么臭。” 我连白眼都送上了。可也不得不承认,东施笑颦,只得其样,精髓全失。

后来,前去询问母亲时,才知问题出在粘米粉。做人做事都要把握好尺度,才能做到自己理想中的事。我以为粘米粉能让皮脆,就拼命沾成厚厚一层。殊不知,过多粘米粉让皮添了几层硬度,适得其反了。

幸好,熟能生巧,几次改进后,总算口感逐渐接近母亲的炸鸡。低头闻着香味,香味却牵我回到老厝。当时,母亲就坐在廚房的木凳上,嘴里唸唸有词:

丝啊,妳对要甲好衣霸,麦妖八肚。唔趟像我按尼款,哈米bun帮未落(你要吃饱肚子,别饿肚子。不要像我这样,什么都放不下)。

临别依依,这句话她千叮万嘱地提了几次。我慌忙点头,转身上车,不敢再回头。几滴透明液体,迅速消失在黑如墨的裙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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