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公

张雨

外公的身高五尺十寸左右,有个容易记的名字——玉树。他人如其名,身材中等,温文尔雅,玉树临风。香港影星马德钟长得与外公蛮相似的。

外婆身高不足五尺,外公比外婆高出一个头。母亲是长女,20岁结婚,外公也是早婚,所以很年轻就当上外公了。外公抱第一个孙子时,还没超过40岁。

外公是新加坡外商锯木厂的经理。当年大型锯木厂都设有员工宿舍,厂内工友一家大小都可入住。由于外公是工厂的最高管理者,因此被分配到独立式双层楼木板屋。当时人们都称之为“吃风楼”,据说那是老板为建给自己住的,后来因发生事故而空置数年。那板楼是我学校放假时常去住的地方。

外公共有七个子女,最小的舅舅比我大两岁。偌大的双层板屋里,房间多,这就易于分配,每个孩子都有各自的房间。好多工友是一家大小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当他们知道经理家里是一人一房后都羡慕不已。

外公是一个忠心的员工,每天吃了晚餐后,都会步行回去距离住家半公里外的办公室,等老板从新加坡打来的电话。有时侯一等就等几个小时,他也毫无怨言,因为老板可能比较忙,因此都没法准时来电,但一向好脾气的外公从不因长时间的等待而生气,他说那是他的份内工作。他之所以等待,为的就是向老板报告当日发生过的一切大小事,包括採购树桐、工厂里的用具和买卖事项、收到的账项与被他人欠的款项。他的脑袋里像装有一台播放机,一个都没有遗漏,他们一谈就谈好几个小时。

外婆曾问外公为什么他不主动打电话过去,外公解释老板的业务比自己忙,他不能随便打扰老板的作息时间。虽然老板有时迟打电话过来,但从不曾忘记打电话过来。

如果那天傍晚的谈话时间短,或老板赶赴宴会而提早结束谈话,最高兴的不是外公,反而是外婆。如果没有外出,两老就在院子里聊天,直到疲倦了才回房休息。

外公和外婆总趁着还有足够时间的夜晚,开车到五公里外、靠近街上的我家来探望我们。有时外公突然到来,让我们惊喜万分,因为每次外公会用车载母亲、妹妹和我去吃夜宵。

外公与我的父亲感情不好,当年外公曾反对母亲嫁给有帮派背景的父亲,虽然最后他答应了婚事,但岳父金和女婿却互不理睬。虽然外公不喜欢父亲,但对我与妹妹疼爱有加,除了带我们去玩乐,也常常给我们零用钱。每次吃宵夜,外公都不多吃,却叫了满桌的食物,他说喜欢看我们吃东西的样子。当时我还不明白,其实是外公心疼女儿嫁了一个穷丈夫,我们吃“好料”的机会不多。当时我读三年级,很多事似懂非懂。

外公曾说过,老板曾暗地派人洽谈採购树桐抽佣金来试探他,起初他没起疑心资方会如此试探员工,幸好憨厚老实的外公不为金钱诱惑所动,不但拒绝了对方,还主动向老板提出遇到他方的献殷勤,并愿意付佣金给他的事。外公甚至还劝老板要小心与该公司交易,因为察觉到对方不像是正当做生意。当时,外公根本不知对方就是邻国老板派来的探子,向来守本份、没有心怀邪念的外公因此成功通过考验。

直到老板某次亲临工厂巡视时,身边的副手才偷偷将实际情况告诉外公,外公被试探之后,庆幸自己当时把持得住,否则就会因为贪点蝇头小利而造成公司损失,自己也可能因东窗事发而身败名裂。在那个年代,名声堪比女性贞操。人们非常重视口碑,如果有不好的名声在业界流传,那个人就不能在该行业立足了。

外公清廉的故事不断有上了年纪的朋友向我们提起,自己不贪小便宜,但面对政府官员的须索,他却无法不违背原则而做坏事,外公说因为贿赂官员,让他有时受到良心的遣责,因为给与收的两方都算犯法。后来,外公想出一个方法,为了应付官员,所谓的”保护费“,他都自掏腰包付钱解决,因为没收据证明他出了钱,公司财政不接受没单据的索偿。外公说这样至少没让公司吃亏。据说后来那些原本每月收“保护费”的查山仔(森林局官员)知道事情真相后,原来每次拿的钱都是外公为息事宁人而自己从口袋掏钱,之后他们因为被外公为保护公司利润而自我牺牲的举动感动,自动放弃收取賂金。

一生都有好行为的外公,因为某次自驾出游翻车,遇上人生中的大灾难。当时全部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弱小的外婆身上,外公强忍内伤,反而要求医生抢救过度惊吓的外婆。外公一直安慰大家说自己没事,他为了不要让大家担心而忽略自己的身体检查,几天后因操劳过度而猝死。

外公留给我的记忆是丰富的,特别是步入商场后,我才领悟到,今时商场官场中的贪污文化盛行,更加打从心底钦佩当年身在污水潭中却能洁身自爱的外公。外公终身鞠躬尽瘁,凡事都为他人着想。他的所做所为,只为了留下好名声,好让家族往后在社会上能抬头挺胸,不会被人们瞧不起。

Photo by Vidar Nordli-Mathisen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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