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悥
朋友忽然问起什么是哈芝节,我想了想,说是穆斯林宰杀牛羊的日子,但又觉得自己说得不正确,连忙上网查资料,才告诉他:“对,哈芝节的庆祝仪式主要是宰杀牛羊,感谢真主。以前我……阿公就带我去看过。” 说话稍有停顿,但朋友看不出我的异样,点点头表示他大概了解什么是哈芝节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追溯回小时候在河边看待宰牛的记忆,我还想起了阿公的样子。
好久没有从我口中说出“阿公”两个字。这两个字虽短,思念却很长。
六年前,阿公往生了。有人说,亲人去世后,时间久了,我们就会渐渐忘记他们的样子。那时我就问自己,我怎么可能会忘记阿公的脸呢?怎么可能会忘记阿公?虽然极不想承认,但我只能说,那人的预言成真了。这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说这是阿公离开我的时间,六年已是够久;若说这是我用来忘记阿公的时间,六年真是太短。
朋友问了那个问题后,早已在现实中和我记忆里逝去的阿公又频繁地“跑”进我的生活里了。某天经过电影院,余光扫到电影《Barbie芭比》的立牌,本能地止住脚步。眼里是玛格·罗比饰演的芭比,心底是年幼时的娃娃。我人生中第一个芭比娃娃是阿公送我的。只是无论是小时候的自己还是现在的我,都对“阿公买芭比娃娃”这件事感到不可置信。
印象中,阿公不是个“暖男”,反而有些大男子主义,从他待人处事或一举一动来看就能明白,家中男子皆是如此。哪怕当时的我还年幼,也是能真切感受到的。所以,听着奶奶的描述,想象他在店里挑选娃娃并付钱的模样,既感动又好笑。我的无比雀跃来自于当下的我自认为全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位阿公送给他的孙女芭比娃娃,而这份独一无二的礼物只给予我一个人——这种“待遇”是姐姐也从未有过的。
我将视线收回,转身离开电影院时,心里冒出一个值得深思熟虑却又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我会先想起芭比娃娃还是您?这问题到底要问谁呢?是问阿公,还是问我自己,我大概也不清楚。可答案很残酷却真实,是前者。连接着我与阿公的是身边一切事物,而并非是阿公这个人,这有些感伤。但转念一想,我也不得不认同正是有好多回忆拼接在一起,才完整了阿公在我脑海里的影像,否则我们的感情也不会有多深;否则在我经过老家的那间储物室时,也不会忍不住往里面看去。
阿公自患病起就一直住在一楼的储物室。家人们都认为,如果他仍旧住在二楼的房间,衣食住行都不方便,就把储物室收拾干净,腾出空位来。阿公住进“新房间”的时候,我觉得新奇,还跑进去找他玩一会儿。彼时是阿公患病初期,外表上还未有太大的改变,所以我无法得知他病情如何,只认为他和以前没有两样,阿公还是我的阿公。直到他离去后,新房间又换回储物室,好像什么都没变过一样。然而,我们都心照不宣——二楼的房间空了,家里也空了,心里也空了,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六年后,再次走进储物室,我仿佛又看见,阿公坐在那里看着我笑,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啊!”那是我们度过的最后时光;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终于缓缓记起阿公,虽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却也是时隔多年的遗憾。
我发现自己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淡忘那些与阿公一起的回忆。若一直记得那些回忆,便也会一直记得我失去了他。这对以前的我来说,是痛苦的,所以好多回忆都随时间流走,随风飘走,但并不是真正离开,它们只是藏在了心里较深处,不愿出来。
在阿公葬礼上,我站在打开一半的棺材,隔着玻璃看阿公。忽见玻璃有水汽,用手一抹,却惊觉水汽是由棺材内部产生,顿时以为是阿公有了呼吸,玻璃才会有水汽,不曾想过阿公就是确认他没了呼吸才会躺在棺材里。那天,我貌似还未完全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又或者说我其实是在逃避阿公的死亡。我甚至能看出自己是在拼命寻找他还未死去的证据,我啊,无法释怀。
不过,当我想起待宰牛时,内心只有无比愧疚与忧伤,原来忘记比记得更痛苦。于是,我开始奋力回想阿公,也问自己,我到底还有多少回忆里有您呢?已经没有多少了。所以,在仅剩的回忆里,我得牢牢抓住阿公的手,来日,就能真心纯粹地想起他。
我是个不孝的孙女,没能早早意识到阿公离世之时,那些鲜活的,曾经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没了呼吸……如今在这世上,与阿公的回忆,只剩我一个人能记得。要是我彻底把它忘了的话,阿公就是真真正正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想,与六年前的自己相比,我已经可以好好地去接受阿公的死亡。记住已故的亲人是延续彼此之间的缘分——他会在未来某年某月某日,站在某地向你招手,你若能看见,会回应他,不过他无声只带笑意,你不能奢求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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