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振玉
“我要那个碗橱,那是我妈妈留下的东西,唯一的一样东西。” 妈妈一再地重复,并用很坚持的语气跟远从新加坡赶回来替外婆做百日祭的舅舅这么要求。
是的,刚去世的外婆并不是妈妈和舅舅的亲生母亲,享年90多岁的外婆是外公的续弦。妈妈只能在第二任外婆去世后,才敢这样坚决地要求,把亲生外婆遗留下来的碗橱搬回家,占为己有。
那个妈妈口中年代已久的碗橱,我们这一代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去看一眼。我还为自己有点不屑的念头而感到不齿。当听到妈妈说要把那么陈旧的碗橱搬回来的那一瞬间,我内心只觉得妈妈很执着,对任何事情都放不下。
“不是因为碗橱这个东西,是因为情感,是为了思念母亲的那一份情感。” 结果是舅母的一番话,敲醒了我们,让我们重新站在中肯的立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妈妈的这个举动。
舅舅还轻声地对我说:“碗橱的木质是优良的木质,擦洗干净后重新打蜡,会很美观。”
犹记得当时我还很自私地用眼神示意舅舅别让妈妈听见,生怕妈妈过后会劳师动众,执意将那个年代已久的碗橱改头换面。
后来证实是我们想多了,妈妈只是纯粹地想把亲生外婆唯一的遗物保留下来。妈妈一再地跟我倾诉:“你的外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这个碗橱是她买的,我要留下它,把它搬回来存放锅煲,放在厨房的角落,不会占地方的……” 想必妈妈是怕我们反对,才不停地跟我解释。我虽然不是很赞成,但也明白妈妈的心情,于是我保持沉默,当作默认了妈妈的做法。
我时常听小姨说亲生外婆很疼爱小孩子,被领养的小姨都能体会到亲生外婆无私的爱;如果我们在小的时候,亲生外婆还在世的话,我想我们一定也会是幸福的小孩。可惜,我们没有那个福气见到亲生外婆。亲生外婆在我心中的形象,是妈妈口中体弱多病的女人,身为长女的妈妈时常要照顾她。
妈妈常常回忆跟亲生外婆和舅舅,如何在全是外国人的货轮,航行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上,飘洋过海来马来西亚的情景。妈妈说那种在船上晃动的感觉,在平安落地马来西亚后的几个月里都还存在,以至于后来我们都没能说服妈妈乘坐邮轮去旅游。那种在海上前路茫茫的感觉,想必是妈妈这一生再也不想经历的感受。
跟我们接触最多的,反而是毫无血缘的第二任外婆。虽然我们一直相邻而居,但是我们的关系却不亲近。印象中我从来没吃过外婆的一口饭菜或是一嘴零食。只记得小时候的我们,曾经误拿外婆新买的扫帚扫地,导致外婆和妈妈起了一点争执。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更加不敢接近外婆,一直跟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见面也只客套地话家常,成了不亲近的亲人。
几年前接近90高龄的外婆不小心跌倒,导致大腿骨骨折。由于外婆年事已高,医生不鼓励动手术,她也因此不能行动而卧床,需要人照看和打点一切。住在隔壁的妈妈、哥哥和嫂嫂,理所当然地成了安排一切事宜的最佳人选。要在小乡村请愿意全职照看老年人的人并不容易,几经辗转,只能勉为其难地找到兼职的人照顾外婆。因此,80多岁的妈妈无形中也成了需要照看外婆早午餐的人。我们对当时的情况除了深感无奈之外,确实已经别无他法。
妈妈在80多岁这个年龄,还需要照看90多岁,关系不是很密切的继母。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有一种心酸的感觉。有心疼、有无奈、有难受、有委屈;还有背负在肩上,那重重的世俗道德观念,岂是一句“妈妈年龄也大了”,就能无须履行子女照顾年老父母的责任呢?
每当妈妈身心疲惫地向我倾诉外婆嫌弃她拿过去的饭菜不好吃、埋怨她早上八点半还没过去把灯关掉时,我已经不懂得应该如何安慰她。身为旁观者,看到妈妈能够做到这个地步,我除了对妈妈肃然起敬,已经不忍心再劝说她要放宽心。我明白“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的道理,照顾者的艰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如果真的坚持不住,您跟我说,我们跟舅舅再商量对策。”
“外婆以前对你如何,那是她的造化。您现在有能力尽心地照看,至少已经无愧于心。重要的是,改天您不会后悔自己没有尽力。”
“您是有福气的人,因为您是有能力照顾人的,而不是躺在床上被照顾的那个人。”
以上三句话是我跟妈妈交谈时,重复得最多次的话。可我感觉得到,第三句话是后来让妈妈能放宽心,又是最强而有力的话。感谢妈妈的坚持,至少她没有因为对外婆心存不甘、埋怨与委屈而放弃做女儿的责任。从照顾体弱多病的亲生妈妈,到照顾晚年卧床的继母 —— 妈妈对长辈的付出,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对于那个至今也不知道长相如何的碗橱,我想我应该能够理解,为何妈妈一直坚持想要拥有它、保留它的用意。在记忆慢慢衰退的时候,妈妈是幸运的,至少亲生外婆留下了一个碗橱。一个过了几十年,还能被搬来搬去,而且还不会损坏的碗橱,让妈妈在有生之年能够睹物思人。
试问若干年后,我又有什么东西,能够留给后人睹物思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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