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国勇
七月的东非大草原,170万头角马即将横越险恶的马拉河,面对凶残的鳄鱼与狮子,展开可歌可泣的天国之渡。最终只有40万的角马存活,在南部广阔而平坦的草原繁育后代。
而此时我坐上摩托车后座,与父亲前往堪比动物大迁徙的关卡,短短一公里的新柔长堤。做为两国的口喉,长堤每日吞吐上万人民。它是家庭主妇,造型朴素,却哺育众多家庭,承载许多人小心翼翼怀揣的梦想,旺盛的生命力在桥上冉冉展开。
由于长堤呈拱桥形,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海,车、罗里和摩托车在长堤前端的道路交织在一起,已经昭示了一场持久战。远处的天空燃烧着,盛大地与骑士们一同庆祝下班。仿若三伏,加上赤道国家独有的潮湿,长堤上上演着气势恢宏的三温暖,但这并没有击退骑士们的意志,相反地聚集了更多的勇者追逐盛夏。
在望不到尽头的堤上,轰鸣声长居于此。大量废气带着灰蓝色的油雾肆无忌惮地排放,老烟枪在浓烟里锦上添花,与大家共享肺癌盲盒的喜乐。摩托车之间的空缺不被允许出现,是堤上奉为圭臬的最终教条,任何空缺都会引来鸣笛催促。在一座座孤岛上,同一的目的将大家牢牢系在一起,成为零和游戏里短暂的竞争者。
晚风吹拂,老旧的蓝色工作服在父亲的身板印出痕来。越来越瘦了,与幼年印象里正值壮年的他相去甚远。这么多年,自从我上大学后,就鲜少见他。毕业以后疫情爆发,我在新山隔离,他在海的隔岸。
柔佛海峡波光粼粼,与堤上的喧闹形成巨大反差。就算如此,灰色色调的海水也逃离不了人间的烟火。对岸的建筑物逐渐灯火通明,反映在海面上,黄红相间的影子平静躺着。微风吹拂,万家灯火就随着荡漾消散,这不正是君所念兹,朝朝暮暮吗?几片薄云横卧,余晖流泻,暗紫色的暮霭缓缓笼罩长堤。
最后一线日光在海平面上消逝。随着龟速前进的队伍,我看见了远处的关卡。周围的角马愈发急躁,拼命地往前挤压跳入河中,与身边的角马发生频繁碰撞,群情汹涌,争先恐后;鸣笛声此起彼伏叫嚣,被鬣狗掏肛后惨痛的哀嚎、或拼尽全力的怒吼、或催促前方的呐喊。尘土飞扬,目标是海的对岸。
月亮硕大明亮,表面的坑洞也看得清晰。皎洁的月光洒在那座令人魂牵梦绕的建筑,骑士们却在经过它后加速离去。就像突如其来的爱好,短暂的青春转场,或者是疏于联系的亲情。
马来西亚关卡外面停着三三两两的摩托车,骑士或抽烟、或聊天、或看手机。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大家都想要放松一下吧。短短一公里用尽了浑身解数,剩下的二十公里不差一盏茶的工夫。父亲装满油门,朝着月亮的方向。
路上的车辆比平时更多,父亲与我在车龙间的罅隙穿插。摩托车轰鸣不断,两边的车尾灯晃着流动,路灯不断倒下,又重建,风灌进我的肺,清冽且充满废气。我的膝盖与一个又一个的车镜插肩而过,我可以清楚看到车后镜里的摩托车逐渐放大,与镜子里的我相望。
由于长时间抬腿加上微小的受力点,我的大腿已经非常痠痛。我不停地幻想着撒开腿像角马一样放肆奔跑,现实中只能用力地收紧双腿,防止剐蹭咫尺间的车辆。
不确定是熟能生巧抑或思家心切,载着比自身重十五公斤的儿子,父亲依然在城市道路中高速行驶。圆月引力变大了吧。我还未做好被甩下车的觉悟,双手紧抓车尾架,核心努力平衡身体,想着生死难料的场景。不抱着父亲并不是些煽情的理由,只不过能拥有更佳的视野。父亲缩水的身材,经过建筑业的摧残,也许不再适合做家庭的顶梁柱,是时候退休养身了。但依照父亲的性格,只要身体还能使唤,工作应将成为他的归宿。
最后一公里,熟悉的道路平铺直叙,摩托车也显得轻快。转角即是家门口,父亲习惯性地推开头盔镜片,这多余的动作,也许是认真确认家的存在。
左脚才踩在地面,双腿发软,幸好及时抓着父亲的肩背,一个趔趄方才站稳。我妈早已等候多时,呼唤父亲与我快进屋品尝自家做的月饼。
方知今日是中秋。咸蛋奶黄月饼表皮印着规矩的花纹,井然有序。一口咬下,咸香爆出,馅料塞满我的嘴巴,些许在嘴角滑落。月饼原是依照月亮的外形制作,却将坑洞改为完整圆滑,取其寓意阖家团圆、圆满幸福。立意良善,却忽略了月亮所经历的阴晴圆缺、多少次的陨石撞击。悲欢离合让团圆显得弥足珍贵。
能在中秋与历朝文人骚客共赏千年的白玉盘,与家人齐聚同乐,令我有幸成为横越马拉河、获得交配权的角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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