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观音

陆辰

每当家的概念像碎片一样浮现在我的记忆里,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一打开家门便映入眼帘的神台。

红色的背板紧挨着白色的墙壁,介于浅褐色至淡金色的柜子上绘着两条向上跃动的鲤鱼和亭亭玉立的莲花,左边是祖先牌,右上方是观音像,下面则是地主牌。三个香炉飘出几缕香烟,轻轻地、静静地,在空气中缓缓上升,留下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檀香味。我自小长在这样淡淡的香火味中。

母亲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像一个符号一样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我曾认为那是世上最虔诚的信徒的姿势。

二十多年以来,我活在同样的屋簷下,厨房里漏水的屋顶补了好几次,滴答滴答的水仍然响个没完没了,而神台依旧是同一个模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多少次,当我打开家门,第一眼瞧见的还是这座神台。

因为身高的原因,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注视着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观音像,而是母亲双手合十,站在观音像前的背影。母亲有很多话要对观音说,那些话我不懂得,只知道学着母亲的样子,或拿着烧香,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祝祷。可说来说去无非“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几句意义不明的话语,久而久之我也觉得厌烦无聊。

母亲和我不同,她总有好多好多话可以说。当初升的太阳还没有照破清晨的薄雾,我还依恋地躺在迷蒙的睡梦中时,母亲早已更换好观音像前水杯里的水,将三支香依序插入三个香炉里;当傍晚沉入落日的晚霞中,在院子里投下我和篮球的的影子,淡淡的檀香便会在香气四溢的晚饭中慢慢散开。于是我逐渐懂得了一件事:原来清晨和暗夜都是在这一缕缕香烟中铺展开来的。

我曾经对母亲提出过我的疑问,而母亲的回答显然满足不了我。

要是观音娘娘笑了,那一整天都会是个好天。

我不解,因为观音本来都是笑着的。我抬眼凝视,每一天都看见一样的观音像,庄严神秘的微笑,额间的一点红,手上的净瓶杨枝,和书本上及电视机里《西游记》的观音菩萨是有几分相似的。这是确凿的事实,我不解何以观音会突然不笑了。但据母亲所说,她确实见过不笑的观音娘娘。

因为我还没有烦心的事,所以观音总是对着我笑。

我对于宗教绝大部分的认知,都来自于我的母亲。在我学会用拉丁字母写出自己的名字、年龄还有性别之后,我接着懂得的便是由六个字母所组成的单词——“B-U-D-D-H-A”,意思是佛教,在马来语和英语中都有着同样的拼写。因为我所在的国度,是不允许宗教信仰那一栏空着的。

也许母亲也并不知道佛教是什么,因为她所实行的一切信仰活动,同样来源于她的母亲。初一十五的烧香拜佛、一年三次的观音诞、天公诞、地主诞、四月的祭祖、七月的拜鬼……烧纸的味道常让我的鼻子不舒服,而随着这种不舒服日渐滋长的是埋在我心里的怀疑。

我并没有接受过正经的宗教教育,只能从书本上的只言片语和母亲虔诚的姿势里瞭解所谓的信仰。然而,怀疑只能越长越大,自以为窥见世界真相的孩子,擅自将科学与宗教摆在了两个对立面。

袅袅上升的烟,在我看来是虚无缥缈的寄托,我不相信那里真的能抵达所谓的异界。母亲的说法说服不了我,何况是佛是道,她也说不清楚。神台上的鲜果和许愿,烧金纸炉里的火焰和灰烬,常令我觉得那是一种高明的谄媚,以此来寻得神明的庇佑。无论是双手合十,还是烧香祝祷,对我而言,那更多是一种仪式而非信仰,一种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仪式,就如同我们世世代代在身份证件个人资料上填上那六个拉丁字母一样。

对于我的任性,母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会感叹:“我死后没有人给我烧纸了。” 我试图解释阴曹地府的不可靠性,然而并没有多大用处。母亲有母亲的虔诚,而我有我的坚持。我一直认为人死后便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件事上,我和我的外公十分相似,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也有着某一种固执。

母亲和我们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有太多的苦恼要向观音倾诉,她总是站在神台前念念有词。我是年轻的生命,一步步走向明天。母亲的生命却是衰老的,她的每一步明天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

死亡离我一直都很远,直到一颗不及三厘米的肿瘤在良性和恶性中选择了后者。

母亲问我为什么,我回答不出。报告并不啰嗦,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可我从未觉得英文字母如此陌生难认。在四面都是白墙的医院里,我看见死亡透过母亲在接近我。

我再一次见到虔诚的背影无力地跪在观音像前,像一个垂死的灵魂跪在地狱的门前,叩求着菩萨的慈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母亲只认得这九个汉字,而不懂得报告上的英文,我则相反。

我不知道在那时母亲的眼里,观音是什么模样的。但我希望观音是笑着的,至少对着母亲。

母亲虔诚的祝祷这一次似乎得到了回应,那场癌症没能夺走她的生命。关于生与死,母亲似乎有了新的见解。死亡这个话题,在我们家里,不再是一个值得避讳的课题,因为那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在那之后,母亲开始了每周一次到附近社团当义工的生活。

我答应了观音娘娘,母亲是这么说的。

关于母亲在佛前许下过什么愿望,有多少是关于她的,有多少是关于我的,哪些愿望实现了,而哪些没有,我并不得而知。

死亡对我母亲的再一次突袭,是透过了我的外公,就像之前,它透过母亲来接近我一样。只是这一次的突袭,带来的是确确实实冰冷的棺木。

我听着和尚敲着木鱼念经的声音,并没有在专心。母亲捧着手里的经书,跟着念经的和尚嘴里念念有词。母亲坚持守灵,可我知道她只是睡不着。灵堂里灯火明亮,在淡淡的轻烟中,夜晚像黑絮般一直延续到看不见的远方。母亲向我学怎么用金纸折莲花,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也没有睡觉,只是陪着母亲。

对于宗教,对于死亡,外公有着和我类似的看法,而这种想法和母亲大相径庭。

烧掉就好。死了就没有了。都是骗人的。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身说法。

一百零八个纸莲花在火焰里化为灰烬,疫情的阴霾下人人戴着口罩,看不见悲伤的脸孔。外公的遗体送入火葬场,黄褐色的骨骸摆在我眼前,我头一次觉得原来外公竟是如此小。殡仪馆的人说外公的骨头长得很美,我们都笑了。

母亲也笑了。

现在母亲依旧会常常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向观音祝祷。这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虔诚的姿势。相较以前,次数似乎少了,眉头也没皱得那么紧了。或许观音对她笑的时候,多了起来吧。

母亲说家里总要留着一盏灯,于是神台前的灯入夜后一定会亮起。因此这里常常是家里最亮的地方。在我久别家乡后再一次回到家里,打开门后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熟悉的神台。

淡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上照下,观音像旁边的香油灯里火光摇曳,我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轻轻的、静静的,我看见观音的笑容。

母亲已经睡着了。

那一刻我头一次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连这盏灯也熄灭。像一把灰、一股烟,风吹走后,我不知道会留下什么。而我也势必会像母亲一样,一步步走在回去的路上。在淡淡的檀香中,在缕缕的香烟里,铺展开来的会是清晨,也会是暗夜。

观音不说话,观音对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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