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宏
“我没忘记你,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
家里的某一个角落,经常传来一阵柔美的歌声。每天不断循环着的,都是同一首歌。
是卡带唱机吗?厨房里没有唱机。
只要察觉有人稍微靠近厨房,这一个声音就会消失。趁你我不留意时,它又会悠悠地响起。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似有非无地聆听后,我的童年歌单里出现了这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
为何她只偏爱这首歌?我不曾问起,也没想过要了解。反正,我和她也没什么交际。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我都不太愿意和她腻在一起。
坦白说,我不是很欣赏她。
除了在厨房能看见她自然挺直、动作悠然的身影外,踏出厨房后的她立即脱胎换骨,畏首畏尾,懦弱无力。在我的印象中,她的角色毫不鲜明,或许是一位管不了家的管家,又或许只是一个仅有本事打理家人口味与胃口的“Kakak”。
每次到外头用餐时,她总会悄悄地把椅子往后拉,之后就会接受我对她的一阵谩骂。
“你就是不能坐好来吗?每次都是这样!”
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她会稍微把座位往前移,但下一次聚餐,情况基本上会和上一次一样。
每回去血拼闲逛,她总是尾随在后。很多时候,她跟不上我们的脚步,更别说追上潮流的步伐。偶尔回头叫喊她,我就会看到那萎缩的背影,弯着腰,眯着眼,反复地窥视价格牌,然后什么也没购买,就一起离开。
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和她哥哥的日常,就是仅仅的擦肩而过。她总是低着头,不吭一声地赶紧绕过哥哥的身旁。在朝夕相处的百万个分秒里,我不曾看过他们交际的目光,更不曾听过他们自然的交谈。他们用很怪异的相处方式,维系着该是最亲近的血缘关系。
到底是什么原因,可以让一个女人,从各小动作上,都凸显出她卑微得可以?我不明白她的心态和想法,反正就是一个什么方面都不起眼的女人。老实说,若不是什么特别的情况下,我也真的不会多瞄她一眼。
直到某年的学校年终假期,我得和她,就我们两个人,必须迁移到鸟不生蛋的地区。我百般不愿意,但一切都情非得已。皆因“她”是我的妈妈。
对!“我的妈呀!”当时真的很想大声呐喊。
文中所提及的“她”,是指我的妈妈。你们都错愕吧?我也是。
真不明白,为何自己有一个行为怪异的妈妈。我是她亲生的吗?我小时候也几度质疑这个问题,皆因我们的性格差异极大。
从五光十色的繁荣都市移居到只有树木围绕的偏僻乡间;从半独立式洋房变换到狭窄的廉价屋;从有汽车载送到只用自行车代步的极大生活改变,我仿佛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从天堂被贬入了人间,开始接受现实的残酷。
“你爸爸有能力买屋子了,你们一家人应该住在一起。”这一句听起来超有道理的话,让我由衷地讨厌爸爸的购屋决定,讨厌他有的丁点能力,讨厌他为我们的生活带来的厄运。
那所谓的爸爸,也可算是不知所谓的爸爸,真的是我的亲爸爸,因为单看两人相似的外貌,就能肯定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暂时没有遗传到他的地中海秃头症。
十二岁那年,我们开始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就这样,我被迫和那位我瞧不起的女人及有点陌生的男人同居,还要是紧紧相依的,无从逃避的。
童话里的“从此他们开始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会在我家上演吗?若您有注意到文章上一段的开头,我省略了“幸福快乐”一词后,您就会明白,因为所有的悲剧即将推展开来。
人家说,相爱容易相处难,更何况是我们仨互不相爱。
长大后,我开始了解他们完婚的原因,那不外乎是男的要传宗接代,女的要结婚生子。他们之间有爱的存在吗?我感受不到,也回不到从前去探个究竟。
“我以前不想结婚,但是潮州人说孩子才是家产。”就这样,爸爸采用了相亲的方式,结识了年长两岁的女人,再让她在三十六岁的高龄时诞下了我。我就是一个因传统思想束缚而产生的结晶品。
两人老来得子,我自然就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妈妈念我,爸爸就骂她,我就得瑟不已。任性和臭脾气均是托他们用盲目的爱,对我极度宠溺而培养出来的性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指的都是他们俩,我就是施刑的掌控者。
他们的相不相爱,无法从结婚证书上证明,却可以从生活上证实。以前的爱情和婚姻,哪会谈什么三观合不合,所以就凑对了我眼前的这一对冤家夫妻。
爸爸喜欢拾荒,我的措辞一点也没错,是“拾荒”。每天放工回家,他的摩托车上总是挂满塑料瓶、铝罐、铁桶、钢品。还有不知哪来的塑料袋、手提袋、环保袋,全都会被他一一带回来。旧衣服、旧棉被、旧花盆,只要你说得出口的旧东西,基本上都是他的猎物。这一切的一切,将会成为他的心头爱,保存在能上锁的橱子里、箱头里,还有家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妈妈天生就是一名清道夫,最擅长清理。偶尔偷偷丢弃一两个瓶罐,就会被观察力超强的爸爸恶言相对。倘若被发现有任何厨具消失,爸爸就会挥舞刀把。那凶神恶煞的目光,无疑透露了他的宝物比我们的家庭和谐来得更重要。
为了缓和整个家庭的情况,我尝试与他们沟通,但是本性确实难移。这头,我劝妈妈不要管,不要理,妈妈办不好;那头,我劝爸爸不要拾,不要捡,爸爸更是做不到。这样的战乱生活不断地在我家上演着,虽然没有血腥画面,但是口水满天飞,怨气满屋绕的情况,让家不和,万事均不兴。
世间万物都可以让我们做出选择,唯有与家人的缘分,早已注定。我很羡慕别人的家长年轻有为;我更妒忌别人的家庭幸福美满。转身回看自己的双亲,我只能无言地接受上天的安排,尽管看起来很不公平。
妈妈细说往事,我才了解她卑微的背后,是因遭受重男轻女的对待及学校霸凌的事件引起。我多年错怪了她,因为我对她的不了解。终于,真心相处让我和妈妈日久生情。我们没办法和行为怪异的爸爸和平共处,所以一家三口只落得我们俩相依为命。
但是,不管我面对爸妈哪一方,我还可算是幸福的孩子。他们俩无法沟通,所以分开式地疼爱着我。
妈妈是一名传统妇女,更是我的三十六孝母亲。省吃俭用的她,什么都不舍得购买,却愿意给我准备丰富的佳肴,并成功地俘虏了我这个吃货的心。她每天都把我服侍得妥妥贴贴,凝视我的眼神更是含情脉脉。这女人对我的真情,不禁让我为之动容。
至于爸爸呢,时常对妈妈大声呼喝,而在我面前,却心甘情愿听从我的一切。对于这个重新相处的爸爸,我们的感情不算深厚,但我这个前世情人发挥的威胁力量,绝对能让倔强的他,什么都心服口服。
快乐或不快乐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们依旧贫困着,他们依旧吵闹着。
长大后,我步入了教育的领域。我毕业于师范,也荣幸地获得了年度卓越生大奖。毕业后,结婚生子,幸福美满。一切就是那么顺畅地进行着,我当下庆幸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远处那屋檐下的两老,依旧争执着几十年不变的问题,你丢我捡,我捡你丢,不曾中断。每天放工后,我还是往娘家跑一趟,为求看见妈妈皮肉无伤,我就心安。
“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这套说法,在我家庭根本派不上用场。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在他们心中,我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依旧备受他们的宠爱。隐形的红地毯常铺门前,时刻为我的归来欢喜地迎接着。妈妈疼我宠我的程度有多深,该是从我不曾清洗校鞋、不曾清洗碗筷的事件中,亦在好友们羡慕的目光下,我才无意发现。
悲歌,在贫穷的家庭里,是一首循环播放的进行曲。十多年前的这个季节,爸爸突然中风,拾荒工作得以暂停。一个凶悍倔强的男人突然半身不遂,意志力被大大削弱。全家的经济支柱倒了,我们的生活也因为忙于照料他而垮了。家里恢复了久违的平静安宁,原因却是如此让人痛心。
我们仨终于被迫携手同心,终于需要共同去面对这道避不开的难题,终于得拉近彼此间身和心的距离。爸爸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家里也整洁了许多。经过多少个日月的治疗和复健后,他终于能一拐一拐地走动。我的陪伴和载送,无疑就是验证了他当初说明“孩子是家产”的那句话,正确无误。
妈妈对爸爸的日夜悉心照料,完全不因之前遭受恶势力对待的事情影响。因为爱吗?不!是责任感作祟。
或许积累了长年的情绪压抑和多年的疲惫不堪,妈妈最终也被死神召唤。她一生劳苦,还来不及享福,就被癌症病魔折腾得只剩皮和骨。半年的战斗,她终究不敌癌细胞的侵袭,撒手人间。
从妈妈凡事都为我打点到我必须为她拭擦身体、修剪指甲和更换尿布时,我才感受到,原来我曾经享受她给我的一切,虽然平凡却那么珍贵。她毕生的爱,都毫不吝啬地给了我,任性的我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管生活多贫困,衣食住行样样都没问题的背后,是她在为我无私的付出,我却毫不知足,抱着太理所当然的心态去接受她为我奉献的一切,偶尔还会对她大发脾气和表示嫌弃。对她,我实在有太多无法弥补的愧意。
“不要让失去教会我们珍惜”,这一句近期才看到的语录,让我有所感触。
当时,我没有勇气和妈妈说一声“我爱你”,皆因我们的相处过于含蓄。环抱着一副骨头,为她拭擦着身体;利用温布,把每一只粗糙长茧的手指脚趾揩抹干净,爱她的话语总在我心里盘旋,却哽咽于口喉之间。某天,我在为她修剪脚趾甲时,耳后传来一句,“你那么孝顺,我今生没有遗憾了”。妈妈第一次道出了那么感性的话,而我当下即刻热泪狂洒。
七年前的某一天,爸爸的骤然离开让我再度面临人生最痛心的悲泣。一辈子都没办法和我们安好相处的他,最后在我握紧他的手,和他说了一句“爸,我是爱你的”后,两行热泪从他已昏迷且苍白的脸庞流下。生命迹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滑落,我再次见证着亲人消失于眼前,那么残酷的一面。
如今,想找出一张属于我们仨的合照来回味,翻箱倒柜,却什么都已化成灰。
这辈子,我们的缘分已尽。
没有任何优秀条件的双亲,毫无条件地完成了最伟大的事迹,即是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拔养育。爸妈的遗产,不是金玉满堂,而是给了我爱和希望。
少了鲜花和巧克力惊喜的亲情,对于生命,有着水和氧气的重要性。昔日的不善于经营和不懂得珍惜,成为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庆幸的是,这让我有所领悟和得以成长。
亲情,一种我曾经最忽略的感情。如今提起,只剩痛心。
时过境迁,我回到了单身的从前。唯独骄傲的是,体内流淌着爸妈疼爱我的温度和热血。愿我能传承无私的爱意,让索然的亲情变得不再平凡,更让再一次是一家三口的我们,会因最动人的亲情,内心永远满足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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