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
我的屁股和黑色的钢琴椅子曾经缔结了一段很长的友谊,然而时间的代价并不往往都是忠诚的。我在每天重复的钢琴练习里感到一种规律性的厌恶,并且认识到一个事实:我并没有天赋。很难说是前者导致了后者,还是后者带来了前者。总之,在那时的我看来,八十八个黑白琴键,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拒绝听任何音乐,那些从我指尖流出的旋律,掠过了我的耳朵,却从不停留半刻。
钢琴一直都放在书房的一角,面对着那惨白的墙壁,一直到现在也还在那里。我的书桌就在钢琴的对面。我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便会背对着钢琴;练琴的时候,便会背对着书桌。这样巧合的布局让我有过一种错觉:我的房间里存在着两种对立的阵营。而事实是,我经常以读书为借口,翘掉了不少钢琴课和练习。大人们对我幼稚的任性没有表示出激烈的抗议,因为钢琴还在那里,翘掉了这一堂课,也永远还有下一堂课。钢琴在我的生活里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存在,但这种存在对我是一种威胁,我无法假装若无其事,坦然朴素地接纳它的存在,像接纳其他生活中的野草和石头一样。
我青春期的叛逆,几乎全部献给了钢琴。那火焰并不猛烈,却像是点点的星火从钢琴的内部开始侵蚀,噼噼啪啪地燃烧,取代了一切乐章的进行,留下一具钢琴的黑白骸骨。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对大人们提出不想再上任何钢琴课的请求。这里的请求当然是礼貌的修饰,事实上,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去上任何钢琴课。我的叛逆理所当然地迎来了抨击,最频繁的声音频率落在了不该半途而废这件事上。何况,钢琴和钢琴课都不是从杂货店里用五分钱就能买到的奢侈。在巨大的金钱和时间前,我的半途而废成了罪不可赎。
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了的事情很少会有改变。我感到为难的是不知如何开口。一旦话已经说出口,我的叛逆将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擅自结束了我和钢琴十年的友情,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
从那天起,钢琴便以一种死去的姿势,默默地站立在我房间的一角。死去的钢琴和死去的人一样,有着消逝的平静。当我房间里的两种阵营分崩瓦解,我才能第一次真正地注视着那架陪伴了我多年的钢琴。
其实对于这份友情,我一直心怀愧疚。我并不是一个天赋论者,但学钢琴这件事让我深刻地觉得,人和人之间是有着巨大的差距的,而天赋是决定这些差距最微小,却最至关重要的原因。僵硬的手指和乱七八糟的拍子,我糟糕的天赋即使在多年的练习后依然没有丝毫的改进。
当我放弃钢琴的时候,正是我准备着第六级考试的时候。我能通过前面几次的考试,我认为完全是源于侥幸和考官的仁慈。分数卡在及格线上,乐感测试和视奏考核几乎一塌糊涂。我对于那几场考试最深刻的印象,是考官那像老鹰一样高的鼻子和他们用来写字的,如同羽毛一般的钢笔。
我就像一只被扔下悬崖的懦弱的老鹰,怎么也奏不响“鹰的歌”。
我和钢琴的友谊就这样持续了十年,然后突然中止,直到我渐渐将它遗忘。一直到某一天,我才突然忆起那逐渐模糊的黑白琴键。那时我已经上了大学,离开了我的房间,离开了我的钢琴,而正沉迷于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我捧着书本贪婪地阅读时,偶然书上读到了这么一句评价契诃夫的话:契诃夫的剧本《樱桃园》像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
距离我很远的音乐,在那一刻突然回来了。
我渐进的阅读使我意识到了文学和音乐的密切关系。曾经的厌恶感早已消磨殆尽了。出于好奇和对文学的敬意,我再一次点开了音乐,听见久别的钢琴曲。我没有马上去听交响乐,而是处于某种习惯地先从钢琴曲开始聆听。
缓慢的钢琴琴键正在进行,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响起,我像遇见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他历经沧桑地在那里等我,告诉我其实钢琴是这么一回事,音乐是这么一回事。
我望进封面里柴可夫斯基的眼睛,那是一张黑白照片,透过那双沉静的眼睛,我看见了在黑与白之间跳跃的琴键,和契诃夫笔下夏天的草原之夜。
我感觉到,我找到了缔结友情的正确方式。
本篇作品入围人间烟火年度散文奖,获得 RM50 稿酬,并有机会赢得高达 RM1000 奖金。更多详情 ≫
Photo by Tadas Mikuckis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