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衬衣

李娮慜

祖屋内,客厅里,镜子下,有一件白色衬衣,随着风的吹动,摇啊摇,摇啊摇……

衣服上,口袋里,有一条蓝白相间的手帕、一枝泛黄的钢笔和一副具有年代感的眼镜。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在我脑中仍荡漾着,外公伸出他那满是沧桑的手,拿起衬衣,挥挥两下把它穿上,好似大侠那英姿飒爽的动作,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走到屋外,穿上他那视若珍宝的皮鞋,站起身,兴奋地喊着:“启程咯,我们要吃港式点心去啦!”

那件白色衬衣是外公的宝,外公的心头好,他可喜欢那一件衬衣了。穿了又穿,穿了再穿。出汗了,衣服臭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去洗,勉为其难地穿上其他的“佳丽”。那件衣服啊,陪他闯遍大江南北,他与它去了中国、 吉隆坡等我们未曾到访的地方。他可喜欢这些地方咯!听妈妈说,外公花了大半辈子在吉隆坡打拼,待在吉隆坡宿舍里的时间甚至还多过待在自己的家。正因为这种努力拼搏、不轻言放弃的精神,才有我们这些乘凉之辈。

依稀记得小时候,我们三姐弟时常到外公家做客。外公总是笑盈盈地迎接我们的到来,把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揪了个遍,誓必把我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接着,他带我们走到舅舅的杂货店,大手牵着小手,一边走,一边聊,好是温馨。到了店里,外公徐徐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四四方方的大桌子,我们则搬几张椅子,一起坐下休息。那张桌子平时是给客人喝茶用的,有些污渍。 外公观察入微,拿起抹布抹呀抹,把桌子抹得像面镜子。我们一起坐下,吃着外公给我们准备的小吃。俄而,我们禁受不住我们从家里边带来的玩具的诱惑,垫着脚根儿,肉嘟嘟的小手指在袋子里翻呀翻,把袋子翻个底朝天,把它们都拿出来,开始在一旁扮家家酒。

另一边厢,爸爸向舅舅买了几瓶酒,与外公举酒畅谈。至于他们聊些什么呢?事隔已久,这些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印象中好像是关于一些国际时事、国家大事等。谈至三更,至半夜。“论坛”结束,两位的脸啊,红得就像熟透的苹果。只不过,这俩人是巨型苹果。

外公喜欢看报纸,也喜欢收看新闻。外公总是自掏腰包购买报纸,以致卖报纸的小哥啊,不管日晒雨淋,都坚持每天到外公家“报到”。外公总是顶着他那千斤重担老花眼镜,举起报纸在那儿看呀看,不时发出叹息声。他向往的世界早就变了样。

随后,他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播放新闻,那新闻是中国与马来西亚同步直播的,外公几乎天天收看。主播穿着得体,字正腔圆,报起新闻那范儿,外公很是欣赏。不知为何,外公总爱收看中国新闻、中国军士类电视剧,对西方及本地的新闻与戏剧总是兴致缺缺。我猜想,兴许是受他的长辈影响,毕竟当时刚从中国下南洋。我一直很好奇真相究竟是如何,只可惜,最终我仍无法得到解答。

外公喜欢到处走走,他想要看遍天下。继前文,外公喜欢看新闻及报纸的原因包括他向往这世界,他想对这世界抱有多些见解。听妈妈说,当年外公年少轻狂之时,喜欢到处溜。正因如此,妈妈和阿姨以前对这世界的认知都是从外公那儿“听”来的。外公年过花甲后,有能力的舅舅、阿姨和妈妈开始带外公到处观光。每去到一个景点,外公总会将他所知道的都分享给我们,让我们也增广见闻。走到槟城的历史;走到云顶高原,他告诉我们当初他对云顶高原的印象;走到马六甲,他向我们诠释马来西亚独立的过程……外公喜欢外头的天空,不喜欢房内的天花板。外公此生经历日侵时期、英殖时代,最后到马来西亚独立。他知道的好多好多,我曾想过问他,从而得知当时的真实情况,可我还没来及问,外公早已离我而去。

当然,这位见识甚广、面容慈祥的老翁,也会有令人印象不好的地方。有时啊,外公按捺不住自己的急性子,那眉开眼笑的脸立马就会变得凶神恶煞,令人后退三步,生怕殃及鱼池。女孩子家,总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肯出门,可外公却不这么想了。每当表姐慢悠悠地在那里挑衣服,涂上那五颜六色的化妆品时,他总是粗着嗓门儿,喊着:“快点儿!”。那声量震天地,动鬼神,表姐吓得不得不加紧脚步,不敢怠慢。自此以后,我们要想同外公出门,得提早两小时准备才可以。

小时候,我对外公总是又敬又畏,敬他那高于人的智慧,畏他那过于人的暴脾气。外公性情多变,一会儿与我们哈哈大笑,一会儿又紧皱眉头,好似快要爆发的火山,熔岩正急速流出。我以前对外公的印象不怎么好,提及他老人家,满脑子都是他动怒的样子。

后来,外公生病了,心脏阻塞,入院就医。外公命不久矣,我们心知肚明,也只能痛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中逃脱出来。我们当家属的心随之波动,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求神拜佛,给予外公精神上的鼓励。

我开始后悔,为当初那愚蠢至极的想法后悔莫及。我开始害怕,害怕失去外公,我真的害怕外公会从我们生活中消失。我自知剩余的时间压根儿不足以让我们共享天伦,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时常到外公家去探望外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对外公改观:他没想象中那样的凶巴巴、冷冰冰,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外公还挺好相处的,他只是缺乏耐性。从今往后,我对 外公的好感递增,喜欢与他谈天、品茗、下棋,聊什么都可以。

不久,外公便离开人世,我心中不舍,奈何人死不能复生。每当想到外公,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流出。我很庆幸,我愿意放下己见,重新认识这可爱的老人家。至少,我心中无憾,但愿外公亦然。

白色衬衣仍在摇动,对外公的思念依然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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