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晓荷
你存在的那个夏天,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唯一的夏天。以仲夏日为起点 —— 市环卫办的工人们刚开始粉刷新的环海路栏杆;到夏末为终点 —— 浩浩荡荡的工程终于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结束。一个完整的、 泾渭分明的夏天。盛夏的阳光炙热,远处的海波光粼粼,沙滩被烤得发烫。你要去的地方,本来是十二个小时飞机可以到达的地方。可你偏偏要在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松了车把,越过环海路的围栏,义无反顾地冲到那海里,偏偏要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地思考、摸索和面对这个世界的所有难题。
第一次和你见面,在十四岁中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我奋力蹬车上坡,你骑着最新款,缠着崭新的天蓝色胶布的碳纤维公路车从后面赶上,扭头咧嘴笑对我说:“这坡难爬吧?” 我气喘吁吁,勉强点头。这环海公路上,我最恨的就是这段无穷无尽、绵延的缓坡,卯足了劲显得多余,不紧不慢又显得希望渺茫。
“这么长的路,得找到一个和谐的、完美的配速才行;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这样才对。”
你说:“或者干脆停下来,推车上坡也可以。” 于是,我们在这漫长的坡上一起停下,边骑边走,发现碰巧都在一所中学读书。你成绩差得很,数学卷子答了一半就草草交卷,但你毫不担心,因为父母早已把你出国留学的事情安排妥当;我成绩好,反而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发挥失常,没法去重点高中的重点班。
我早该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我自己笃信的这个世界的荒唐,可我没有,反而莫名其妙地和你商定在那个夏天的每个早上一起骑车,累了就一起去沙滩上躺着。那时的我对遗传进化论和人类的历史进程毫无兴趣,对短视的功利主义绩效社会的合理性毫无质疑,但不影响我清楚地记得你所说的和你所相信的。
我们躺在暂未被游客发现的松软的海滩上,你伸出双手遮住我们眼前的正午的刺眼的阳光,侧半张脸地对我说:“人类花六百万年走出非洲,又花了一百万年走遍地球。保守地按50岁的平均寿命来算,我们可是要有14万代的祖宗。多不可思议!” 你又笑笑说, 嘴角绽起好看的弧度:“遗传因子传递了这么久,却决定我们在此时此刻与彼此在一起,这多奇妙!”
该怎么形容和你在一起的时刻呢? 我总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珍贵的、独特的、难忘的,好像都不够。我今年二十五岁,也不算老,但比起你停滞在的十五岁,确实老了不少。这十年里,我好像在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又好像是在大踏步地原地转圈。
我时常想起你,尤其是在冬天,在我们从来没有机会遇见的冬天。这个冬天我去了厄瓜多尔的科隆群岛,转了好几次飞机才到达。科隆群岛在四百多年前才第一次有人类涉足,生物学家形容岛上的动物都“Incurably tame”,直译成中文就是“无可救药的温顺”。四万年前,第一次占领澳洲和新几内亚的人类就是利用这种“无可救药的温顺”,将有袋豹等其他巨大的哺乳动物都斩尽杀绝。
“Incurably tame”,好像就只有这个词才对。你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自己。我总是想,如果那个时候我在文言文、英语单词和二次函数之外会些别的什么,是不是就可以留住你。如果我会写诗,那我可以给你写很美的诗,动情到最冷酷无情的人读到都要流泪。如果我歌喉美妙,那我可以为你唱你最爱的歌,每一个音符的顿挫都迎合你眼睛里的闪烁。如果我会弹吉他,那我可以为你弹首只为你作的曲子,拨弦的每一个颤音都对得上你睫毛在海风中的颤抖。如果我会画画,那我可以在松散的海滩上画你半脸淹没在蓝色天空里的轮廓,画你背后的海在阳光下的闪耀。
如果我会些什么,我就可以竭尽所能把我能拿到的所有都给你;如果我会些什么,好像就能在无形中拉你一把,用那些闪耀的东西、珍贵的时刻来留住你。可是,我只会蹩脚的诗,只会跑调的歌,只会手法拙劣的画。可是,我只是和你在环海路的公路上一遍又一遍反复兜圈子,帮你吹走你眼睛里进的沙子,任由时间在海风里溜走。
我是过了好久才明白,即使我会做,我也做不了。 因为在和你的每一个时刻,无论事后想想多么讽刺,我都未曾感到对未来和庞大世界的恐惧、都毫无抗争和反抗的欲望、都从来没有察觉过猎人的枪抵在你的脑后、都感到“Incurably tame”。我应该做的全都做了。在下坡松闸任由风呼啸地吹过脸颊,在只有几声蝉鸣的寂静的海滩捡贝壳。对于你我的命运,我温顺地就像是不会飞的渡渡鸟,在原地好奇的打量人类的到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猎枪射死。纵使那时的我会这世界上的无尽和一切,通晓你通晓的所有,共情你共情的万物,我也留不下你,我也救不了你。
或者归根结底,我又能把你从什么中救出来呢?这真实世界的无尽一切,与你存在的每一个时刻相比,反而黯淡失色,反而蹩脚的不值一提。
你是真的,这个世界是假的。在你走后的很多时刻,我反反复复这么想。人类走出非洲,发动战争,停止战争,在废墟上建高楼,高楼又坍塌,几百万年后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们庸庸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简单的无需开动脑筋的快乐,为了口腹之欲和甜言蜜语,为了在聚光灯下,为了小一号的裙子和大一号的包,为了攒更多的纸,为了爬上更高的树,为了能让对自己发号施令的人满意,为了之后能对更多的人发号施令,为了能创造出更多的小人,为了能让这庞大的机器运作得更顺畅,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小人能参与设计这庞大机器齿轮与跑带之间的错和,为了让自己别成为那个不幸的人。
我现在住在你本来要来的城市,这个城市有的人西装笔挺,一块手表比孩子一年的学费贵,学费又比一辆车贵。有的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在食物救济站顶着寒风领取晚饭,抱着怀里的小狗躺在街边的毯子上乞讨。我每天就从这些人中穿过,前往我的小格子间,做十五岁的我们都不知道竟然存在的工作。
你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躺在沙滩上看黑色的海。海宁静,偶尔有涟漪。你对我说我这么聪明又努力,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可你指的很好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呢? 我恨透了这庸庸碌碌,可我又脱不下孔乙己的长衫。没有了这庸庸碌碌,我又能在这庞大机器里兑换什么呢?
我该怎么相信这样的一个世界是真的呢?怎么敢拿这么一个纸糊的世界里的东西,来把他们献给你所存在的那片海,你所存在的那个世界呢?怎么敢言之凿凿地断定,即使能救你,你会有更好一生呢?
归根到底,归根到底。我只是自私地在想,如果我能留住你,那我就可以不用费尽心思去参透领悟这世界运行的规律和生命的真正意义,就可以逃过命运给我的定律,就可以避开遗传因子给你我下了的毒咒,就可以与你碰巧一直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 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无论它的客观规律无论是什么,甚至无论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都可以简单地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
那这该是多么美好的,多么简单的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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